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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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長上的,自從我當家,他每次寄錢來都是寫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將來我要蕊
生一乘轎把你送回唐溪!」玉鳳聽了果然驚慌。其實大哥當我的面洠в姓f過甚麼
,那次他來,反是我問他,母親好嗎?他答好的。又間玉鳳怎樣?他答也照常。
我謝他當家辛苦,他說、「也只望你阿弟出山,家裡總能苦則苦,下去也可以好
些起來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樣說。
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
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
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托育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纔三個月的次女棣
雲,生平也洠в谐鲞^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
我見玉鳳來到,喫了一驚。學校裡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
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
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裡的人來,悄悄的接了枺鳎
願他快走,有位姓于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裡看他時,他一般亦
面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裡亦
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比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裡誰人陞了官或掘得
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拢丝蓱z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
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裡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
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裡黛玉與眾姐妹正
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
。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
。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只晚間像
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洠в泻臀艺f了她甚麼,我竟不知這些,
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春天
,十里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
地方花枝露水猶濕。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只端然挨我身邊坐著。
及後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日後會不
要她,苦的日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
自知不起,一次她纔說、「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洠в
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裡。」說罷她歎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
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只是靜靜的聽。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
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
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
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
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與寶玉的終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
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樱嫦喾炅耍嗳匀幌瘛敢蛔愿咛迫雺翎幔
人指點到今疑」。
我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
到井頭洗衣汲水,心裡只記著我。李群玉詩、
黃陵廟前春草生 黃陵女兒茜裙新
輕舟小棹唱歌去 水遠山長愁煞人
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甚麼
,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裡真是歡喜的,到底
等於甚麼也洠в姓f。她與青芸是甚麼知心話兒都說的,卻也說來說去等於洠в姓f
,因為她兩人,一個對於丈夫,一個對於六叔,都是稱心知足的。
中國洠в形餮竽欠N宗教,卻有仙意,人世可比「春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
何處尋」,有惆悵。孔子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與曹操的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乃至林黛玉的纏綿悱惻,皆是這種惆悵。林黛玉千思萬想,她的人就像、
可憐楊柳傷心樹 可憐桃李斷腸花
這而且亦就是拢t豪傑的風姿。而玉鳳則不過是更樸素罷了。她是詩經裡的
、「春日遲遲,女心傷悲。」
玉鳳從來洠в邢蛭冶硎具^妒忌,或防範我。她臨終雖提起我傷她心的那句話
,亦是因為她已經諒解了,不過是拿來裕тN,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圓滿,故
又有那一歎。
而彼時我在杭州是曾經戀愛過一個女子,即同學于君的妹妹,在家裡叫四小
姐的。我年青貪戀杭州的繁華,而于家是大家,年青人又凡事喜歡有名目,戀愛
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腳,老實過度,當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終是玉鳳,至
今想起來,亦只有對玉鳳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國文明裡的夫妻之親,竟是蕩蕩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
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裡祝英台百般譬說,他還是不曉,而且生了氣。我
與玉鳳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這樣的糊塗。真是、「此情可堪成追憶,只是
當時已惘然。」
【生死大限】
蘇軾南貶,朝雲相隨,朝雲原是個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時她只燒茶煮
飯,做做針黹,人世多少悲歡離合,亦只是這樣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蘇軾
作她的墓誌銘,只短短的一百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
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其月某日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殻以崴诖
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蕩
山時在蘇詩綜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人世是可以這樣的浮花浪蕊都盡,
惟是性命相知,我與玉鳳七年夫妻,亦行於無悔。
是年暑假我離開湘湖師範,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廣西,恰值上海一二
八戰爭,道路不通,又玉鳳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鳳本來身體弱,婚期遲到
廿一歲也是為此,及來我家,操作辛苦就發微熱,又總有心事,身體就更虧了下
去。往常她發熱,夜裡她一轉動我就醒來點燈,給她倒茶,而最後是瘧疾纏綿把
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癆損,臥床不能起動,便溺都是我抱她起來,她只說這種貼
心人做的事應當是我服侍你的,實在對不住。她不因家貧咨嗟過一聲,卻總覺為
她的病錢化得多了。
玉鳳先時還自己驚慌啼泣,我扶她坐起來飲湯藥,她說、「死不得的呀!」
我雖拿話安慰鼓勵她,聽她這樣說亦心裡震動。她是對於這人世,對於眼前的親
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報,懀@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來生亦要再訂不
铡摹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種智慧的明淨,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
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似那銀漢無聲轉玉盤,人世的悲歡離合皆超過了它自己。
我見她這樣,不禁伏在枕邊痛哭失聲,我的熱淚都流濕了她的臉,她亦仍是靜靜
的,只看著我叫我一聲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
」她說、「不可,你應當續娶的。」竟像是姊姊對弟弟說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
。她說、「我死後亦護祐你的。」
我母親來床前看玉鳳,玉鳳叫娘娘,說、「我這個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
服侍娘娘百年歸西,是我不孝順。」玉鳳的生年肖蛇,我母親夢見一條蛇從灶間
游出後門而去,此刻又見她如此,不禁眼圈紅了,但是仍忍住,帶笑叱責道、「
你年紀青青,不可說這種話,你也要為蕊生。娘娘是洠в信畠海磕慵娈斉畠耗
。」
我岳父原是中醫,從玉鳳病重,他就來我家坐醫。當初結婚頭一年裡,玉鳳
每說她父親為辦嫁妝賠了錢,我母親一次帶笑說、「玉鳳端的是個聽話女兒。但
你父親給你買的衣料被面並不當真值這些錢。」玉鳳聽了當時面紅氣結,我還覺
得母親不該道破,可是這一言使玉鳳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來兒女相信父母
,亦要凡事明白,連我亦從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極愛女兒,做人心意也好,
只生成小氣黏滯,不是個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貧家總對病人不能周全,他看
了心疼,不免對女兒說了一句、「這樣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
鳳就生氣,因這話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婦。
於是我去俞傅村。我洠в姓f明,但母親與玉鳳乃至青芸皆知是為想錢的辦法
。當年我與玉鳳結婚,還去俞家辦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樂郑ъ籼茫峒沂
也裡長輩的禮備辦一切,可是翌日辭行時她卻冷然的說、「你夫婦亦不必再來了
。」我當然不樂。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為何來,但是聽我說起玉鳳的病,她一
點亦不關心。但是要錢的話我亦因循不開口,因為親情義氣應當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數日,家裡差梅香哥來叫我回去,我只得向義母開口了,但是
她說、「家裡那裡有錢?」我就不響,起身走出,和梅香哥只說得一聲、「我去
了紹興就回胡村。」梅香哥驚得呆了。時候已經是半下晝,五月天氣,太陽斜過
屋後曬場,我經過曬場,一直渡溪越嶺向百官船埠頭而去,義母追出後門口叫我
,我連頭亦不回。紹興有我的一個同事陳海帆,及同學馬孝安,我要去向他們借
錢,三天可以來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纔走得十幾里,天已向
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電光,都是聲響,我遍身淋濕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
這樣的賭氣與撒嬌,那裡就到得當真決裂了?我就回轉。回轉是虎頭蛇尾,會被
恥笑,我亦不以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義母聽見大雨中敲門是我回來,滿
心裡高興,起來點燈開門,也不叫醒女傭,知我尚未喫過夜飯,她自己整酒治餚
,如同小時候待我的親情熱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
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與玉鳳洠в蟹謩e,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
鳳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
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
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
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
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卻說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黃昏盡,一進門他就怒氣沖沖告訴我母親,
一面破口大罵,罵我是碧玉簪裡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洠в羞@樣無良心的人。我母
親大不以為然,發話道、「蕊生可不是那樣的人。」玉鳳病在樓上聽見也很生氣
,恨聲道、「這個梅香大話佬!」青芸雖不好說梅香伯伯,也心裡幫六叔。玉鳳
亡過後母親說起這一段,我聽了心裡竟連感激都不是,一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知
己,他的一生裡就怎樣的遭遇亦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
我母親與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鳳抱歉似的,但是只帶著慚愧
的微笑,不說解釋與安慰的話,因為玉鳳也不要,她們是婆媳嬸姪之間,各各覺
得蕊生是她的。
玉鳳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樓下堂前與灶間的說話聲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樓
前大路上有人荷鋤去田畈,口唱嵊縣戲走過,那唱的是盤夫、
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為妻真比得月啦邊啦星,月若明時星也亮,
月色暗來星也昏啊。官人若有千斤呀擔,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
何為難事,快快與妻說啦分明啊。
玉鳳句句聽到心裡,但是病到如此,已連一點感慨也洠в小H缃窈帽仍旅餍
稀,她這顆月邊星亦不是昏了殞落了,而只是在月亮中耄ァ9偃说那Ы飺樱
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