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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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點不到之處就嚇得要命,如啵Ъs班時,漏下一封信遲到下班發出,罰洋
一元,罰洋一元是小事,可笑的是周圍的同事們見你做錯了都扮起那樣一付嚴重
的面孔,冷淡無人情。我雖未曾被罰,心裡卻想,假使錢塘江漲大水或因打仗啵
件不通,難道你也去罰天罰軍閥。那種現代西洋的嚴肅其實只是認真的兒戲,計
算得極精密的浪費,到頭是個大誑。
有個管賣啵钡耐拢咽俏迨鄽q的人,歲久積勤,二十年來薪水從二十
元起已加到了一百一十元,再做滿五年就可得終身養老金了,局中要算他最年長
,也只他還是個有人情的人。我每見他吃中飯,是媳婦或女兒送來。一日,有人
買了啵保职讶值囊粢环值模偷袅私o他,局長見了冷然說、「你懂得
章程嗎?」大約是啵背隽舜岸醇床辉S掉換,那職員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
!」局長說、「你來!」把他叫到局長辦公桌前責罵,我見他垂手躬身一一只答
「是」。我雖與他連未攀談過,但想起他也是一家之長,若他家裡的人知道爸爸
這樣卑屈會如何難受。
又一次是有人拿收集的啵币疑w戳,我給蓋了,不知也給局長巡見了,被
申斥說不可以。翌日偏又有個英國婦人也來要我蓋戳,我拒絕了,那局長看見卻
走過來與她攀談,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啵裕形疑w戳,我不蓋,他就自己
給她蓋戳,笑臉送那英國婦人走後,狠狠的瞪我一眼,唾罵一聲,見我不服,把
我叫去到他的辦公桌前,越發罵出難聽的話來,我仍不服,就這樣被開除了。
我回胡村,無事又只可去溪裡釣釣魚。我失去啵Ь值奈恢茫赣H與玉鳳當然
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詩、「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現在
身。」我母親與玉鳳也只覺現前的人是蕊生,就甚麼意見都洠в辛恕5残业媚
時家計有我大哥擔當。
韓信釣魚,我想他當時也只是個無聊賴,未必去想像楚漢的天下。這樣的無
聊賴我除了這次,後來還有是北京歸來無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廣西有次
不教書,住在南寧城外,雖亦憂愁,只覺人世如海日潮音,使我想起觀世音菩薩
。還有是中日戰時我在南京出獄之後,未去漢口辦報之前,住在丹鳳街石婆婆巷
,五月裡風風雨雨,整日與衛士的小孩打橋牌,只覺外面天荒地老,我甚麼心思
亦洠в小
我在家兩月,無中生有想著要去北京讀書,先在嘴上唸說要去杭州,就有個
芹香叔托我帶兩塊錢宓大昌的旱煙,我正好拿了做路費到杭州。在杭州問斯家借
得十六元,買二元煙寄給芹香叔,到上海又問同學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圖坐火
車到北京進了燕大,燕大先有兩個同學于瑞人與趙泉澄在那裡。這種一看像是絕
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賦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樣,倒是
在荒唐上見好。
這次我出門,母親正在橋下祠堂裡拜龍華會,玉鳳聽我忽然說要動身,她定
要燒了一碗桂圓給我吃了走,兩人又謙讓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這樣荒唐,但
又是這樣的真實,使人感激。這時大路上有個頑童望見我們兩人在樓窗口,就叫
道、「蕊生的老婆!」玉鳳笑起來。
【遠撸А
去北京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
,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
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歲,九月裡到北京,進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三小時,餘
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十五元與母親。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學生,
所以後來做事既無學歷,亦無同學援引,且至今學無師承。
在燕大我洠в袑W到一點枺鳎瑓s只是感受了學問的朝氣,不是學問的結果,
而是學問之始。而科學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
,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學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
名的西北史地學教授陳垣,那是當代法律學家郭雲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
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學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
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見枺┐髮W的學生下課後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
路,發明並咿D現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
及現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製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
的現代人與科學不如此。
我在燕大只覺對一代人有謙遜。乃至去圓明園廢址散步,及撸ьU和園,旅行
南口,登長城,訪明十三陵,又或星期日到城裡枺彩袌觯乙嗍侵t卑的跟著同
行的人。我洠в腥ミ^故宮,因為門票要五元。還有天壇天橋我都洠в腥ミ^。又北
京是京戲名角薈萃之地,我卻只看過一回梅蘭芳。可是後來我亦不覺得有遺憾。
彼時枺彩袌龅奈宸箭S,前門的電車,及單是望望見的紫禁城,單是門外走走過
的北京飯店,乃至張作霖的大元師府,我皆對之毫無意見,只覺是日月麗於天,
江河麗於地,世上的一切無有不好。
北京是古時薊燕之地,天高野迥,一望黃土無際,風日星月無遮蔽。而我每
在燕大到清華一段路上,驕陽柳蔭下向路邊攤頭買新棗吃,所見男人多是大漢,
婦女臉擦臙脂,紅棉壹櫮_褲,騎驢而過,只覺凡百都安定著實。那平原雖遠,
那黃土雖單眨汲闪巳耸赖膲验煛H粼谖鞑麃喕驗蹩颂m,即今是一樣面積
的地方與土壤,亦必定異致。中國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
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日月漢人家。
燕大在西郊,校門外隔條楊柳溝有個大校場,我幾次看見張學良的騎兵在操
演。有時夜裡醒來,天還未亮,聽見馬號吹動,真是悲壯悽涼,叫人萬念俱灰,
卻流淚亦不是,拔劍起舞亦不是。那夜氣曉色裡的馬號,是歷史的言語,山河的
言語,在殷勤囑咐,使人只覺民國上承五千年香火,現有枺笪餮鬄猷徤幔幸
種惆悵,卻不為得失或聚散離合,有一種追根問底,卻不可以作成一個甚麼問睿
,且連解答亦不需要。它惟能是一種反省,但亦不是道德上的計較或行事上有那
些要悔改。
於是南方起來北伐,兵纔到長沙,風聲已吹動了北京城頭的旗腳,從照片上
看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還有宋慶齡亦真是生得美,
而汪精衛則每次演說,廣州的女學生皆擲花如雨,連此地燕大的教授與學生亦在
遙為響應了。但我那時還不會看報,對於當前在發生的一代大事糊里糊塗。詩經
裡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糊塗,但歷史上真真是風動四方的
大事,那一代的人原來亦皆是這樣好的糊塗。
而我竟亦在燕大學生淘裡加入了國民黨,卻不知到底是國民黨抑或共產黨。
昔年國民黨容共,其實是氣象壯闊,而到得有今天的共產黛之禍,則又是別一段
閒話,橋歸橋,路歸路,一點亦不必追悔當初的容共的。
彼時我那一組,是四年級學生卿汝楫帶頭,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間
裡開會,他的說話,樣樣於我都是新知識,我心裡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別的同學
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但我只
翻得一翻,洠в锌聪氯ィ杀刃r在胡村看見傳道者頒發的小冊子馬可福音,馬
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插畫耶穌與門徒的彩色光影,有一種敬畏的不
祥之感,當然我洠в幸稽c去想到要批評,世上有些枺鞯故沁@樣的存而不論,也
許誇張不起來。
後來李大釗與其他七個委員到俄國使館開會,一齊被張作霖捕殺,只剩一個
委員卿汝楫,那天開會後他一人先返校,倖免於難。燕大因是美國人辦的,天天
有偵探來窺伺,卻不敢在校內捕人。卿汝楫有事必要出校門時,我總陪他同行,
心裡想著若遇不測,我可以挺身相代,給他脫走,因他的人才我萬萬不及,殺了
他可惜,殺了我無所謂,惟這個話我終未對他說過。這卿汝楫,其後事隔多年,
我亡命溫州時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在上海聯合國軍的機關裡任職,當然洠в形
年我所想的偉大,但彼時我若替他死了,是不值得麼?那倒也不是這樣說。
卻說李大釗等被絞殺後,每見張作霖到西山去,汽車護衛經過燕大校門外,
我想了很久,一日纔對卿汝楫吐露道、「我要行刺張作霖。」言下又怕自己所想
的不當,卿汝楫卻只淡然道、「那可用不著。」我因佩服他,纔洠в袙紊怼D怯
稚,也如今想起來要難為情,但亦做人都不是合算不合算的話。
我在燕大只一年,北伐軍已克武漢,下南京,前鋒渡過長江,我就南歸。這
回是從天津飄海到上海,上岸即趁滬杭路火車。到杭州下來,在城站老順興吃麵
,我纔初次看見換了朝代。鄰桌一個軍人,身穿溗{中山裝,肩背三角皮帶,帽
徽是青天白日,這樣的有朝氣,我心裡竟是覺得親,想要和他說話。新朝的一切
都還在草創,像舊戲裡漢王劉邦將要出來,先是出來一個又一個的校尉,各執一
面短柄大旗,走到台前摚右幌拢ご畏謨砂玖ⅲ硎臼f大兵,這扮校尉的
臨時湊數,有的原是旦角,粉黛猶殘,珠髻上戴一頂校尉帽,身披勇字對襟褂,
這種草率我覺得非常好。民國世界的事,如辛亥起義及這次北伐,及至後來的抗
戰及解放軍初期,皆是連烏合之眾亦可以是好軍容,許多來不及的人像花旦扮校
尉,實在是新鮮。
但我的南歸是一點計劃亦洠в械摹P鲁氖拢覜'有能力與機會參加,且連
想亦不想。我只是生在那風景裡即已知足。我在杭州一宿,翌日即渡錢塘江,過
紹興蒿壩歸胡村了。江山晚秋,正是去年此時,去過北京回來,自己亦不知當初
何所為而出門,如今又何所為而歸家,真真是「無知亦無得,亦無所得故」,好
不難說。
我到家還剛剛踏進簷頭,王鳳趕即把懷中的嬰兒塞給我。說、「爹爹回來了
!」嬰孩已週歲,出生之日正當我去北京火車過黃河鐵橋,想起夏禹治水,信裡
給取名一個啟字。但當下我接抱啟兒在手,好生不慣,而且不喜,惟因見玉鳳那
樣得意,我纔不得不抱一抱,馬上就還了她。父子天性,性可是不能即刻變出來
適當的情。
是年我在胡村過年,那時家裡幸得有大哥積潤維持,這種無錢無米的當家也
著實虧他。我當然亦想到生計。平日我在報上看到陝西川北的大災荒或上海人失
業的新聞,每不免聯想到自己,而我是讀書做事總不取巧,後來做高官,所取亦
與教書時的勤勞所得差來不多,又後來亡命,衣食亦仍靠真本實力去得來,以此
我一直只是與齊民為伍。但我二十幾歲時真也危險,因為實在甚麼本領亦洠в校
竟不被社會打落,要算是天意。衣食的事我切心是切心,但即在彼時,我亦少有
幻想或驚怖絕望,並非我有自信,卻是人性的存在自是個有餘,我就如此的生在
天道悠悠裡。
翌年夏天,我到唐溪,岳父陪我撸Х罨└'寺,赤腳在寺前瀑布源頭弄菖蒲
,看一溪的水在咫尺之外墮落千丈巖,群山皆驚。而我竟不知雪福率沁@樣的有
名,且在宋朝出過雪福ФU師。我是連岳父帶我來蔣總司令的家鄉的用意,亦自己
不甚在心,無思無懀А
是日從雪福孪聛恚礁鹬裢跫摇D峭跫沂鞘Y總司令的表親,兄弟隨軍北伐
,在南京為官,鄉下家裡新造房子,庭下木匠泥水匠的工事尚攤著,照牆外的溪
山直逼到了堂前。堂前掛有孫總理及蔣總司令的簽名照相,還有張靜江寫的對聯
,但婦女說話仍一股鄉氣,有人客在,兒童亦赤著泥腳爬上椅榻。我倒是愛意這
種新發人家,好像民國世界的未完工。
隨後我去南京,到過總司令部,质聟s不得頭緒。總司令部尚是草創時的樣
子,而我其實亦甚麼都不會。我住在碑亭巷一家旅館,卻也不憂急。白天無事到
近處街上是是,還有心思去台城與莫愁湖登山臨水,身穿一件耍奸L衫,真真是
一無所有,連學問亦洠в校髨D亦洠в校兄皇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