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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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新娘並坐在合歡床沿,人叢中出來福壽雙全的翁媼二人,拿湯圓餵新郎一
口,新娘一口,又持整株紅皮甘蔗向新郎新娘祝三祝,多福多壽多男子。於是新
郎揭去新娘的蓋頭帕,老嫂來助新娘更衣梳粧,要到此刻,纔穿戴起鳳冠霞帔,
敷粉搽胭脂,如雨過牡丹,日出桃花,鳳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
郊天之禮,中國民間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樓下又動樂,是平旦時分了,新郎新娘又下來到堂前,拜福祿壽三星及家堂
菩薩。又然後拜祖先,拜公婆及房族中長輩,新郎新娘每行動必隨以鼓樂,人是
可以好到像步步金蓮的。
於是開讌。早酒晏酒夜酒。滿堂親賓。一次總有二十桌,堂前最上一桌新娘
上座,新郎坐在下手主位,左右女眷相陪,樂動酒行,新娘惟垂旒端坐,不舉盃
筋,真好比九天玄女娘娘。親賓中有人上來獻爵、新娘起立,由老嫚代飲,新郎
亦起立陪飲。一時音樂轉成緩緩的細樂,新郎新娘到各桌敬酒,滿堂親賓皆起立
,由老嫚執壺把盞,眾人皆飲,敬酒畢,新郎新娘歸座,眾各安席,鼓樂大作,
酒過三巡,各桌猜拳行令,只見火雜雜的盃光衣影相射,那音樂是大鑼大鼓,還
吹號筒,使人想起唐詩裡的醉和金甲舞,擂鼓動山川。
半下晝發箱。女眷們多來到新房裡,由叔婆婆或太婆問新娘要來鑰匙開嫁粧
箱子,把衣裙一件一件發出來給眾人過目,用筷子做籌碼點數,取快快興發之意
。發到最底一層是孝服,就停止,把發出來的衣裙又理齊放好。孝服是為公婆百
年後服喪的,嫁粧自祭器至孝服,連同(糸+朋)纓兒的帶子色色齊備,女子的一生
真也悽涼,也莊嚴安穩。
晚上洞房花燭,親友簦Х浚'房都是男賓,百計引新人笑,女賓則心裡袒護
著新娘。新娘端坐在床沿,不言亦不笑,連眼睛亦不抬,臉上甚麼表情都洠в校
但只這樣的正容端坐,就是個無限意思的存在。此時多虧老嫚一張嘴百伶百俐,
處處替新娘解圍,又好語引逗眾賓,使之謔而不虐。直至時候深了,眾人都下不
得台,新娘纔為一囅然,於是說新娘已被引笑了,纔紛然下樓,老嫂搬出新娘的
喜果,在堂前請吃酒吃點心,新郎新娘則在洞房飲合巹酒。
我村裡凡有娶親,便連大路上亦都是喜氣。喜事人家門外大路上陰潤潤的,
不知是露水抑是夜來細雨,亦不知時候是半早晨抑是半下晝,只見日頭花開出來
了。地面上散著嫣紅的鞭炮紙屑,乾淨得做未經人邸ぁH疹^花曬進新房裡,只
覺粧台如水木清華。樓下眾賓,樓上新房裡則姊妹妯娌們陪伴新娘,好像新娘只
是她們的,有這樣貼心知意。有時新郎進來轉一轉,新娘亦仍端坐不抬眼,但明
知道是他進來房裡又出去了。
辦喜酒凡三天,頭一天是正日子,讌眾賓,翌日謝媒酒,新娘郑ё陟簦
辦房頭酒,新娘入廚下作羹湯,家祭。熱簦請觯S即家裡一切又如常,只是多
了一個人了,也見她炊茶煮飯,也見她洗衣汲水,但仍覺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
事過後,隨來的四月五月天氣,仍是新竹新荷,只覺人世水遠山長。
這婚禮,中國民間幾千年來都這樣行,卻人人都覺是專為他一生中的好日子
而設的,不可以摹倣或第二次。我與玉鳳便亦是這樣的花燭夫妻。
。。
鳳兮鳳兮
鳳兮鳳兮
我二十歲那年,九月父親去世,十月家裡喜事,這依喪禮是不可以的,但貧
家凡事不易,已是父親都備辦好了,遺言要如此。初時因宓家山娘舅做媒人傳話
傳得不好,玉鳳的父親又小氣,許多铡畷醽硎堑门颐饺颂J田王少彭妥結了
,少彭出身大家,與男女兩造都是親戚。如此家裡就即刻除舊佈新,我母親亦轉
哀為喜,蓬萊海水纔乾湥S又瑤池桃熟,世上的一月抵得過世外已千年。
親迎時因胡付去唐溪山路有五十里,這裡一早發轎,那邊也前半夜就上轎。
途中在前岡表親家吃半夜點心,眾人都進村去了,花轎停在山邊大路上,月明霜
露下,我一人守著花轎。婚後玉鳳說、「那時雖轎簾緊椋В覂扇硕疾徽f話,我
知是你在跟前。」規矩是新娘在花轎裡不可以與人交言的。
卻說那晚眾人去村裡吃過點心,如了擎燎的松柴之後,花轎又起行。我坐兜
子轎在前,至一處嶺上,回望與花轎相隔有數百步,忽見左手山邊燈换鸢衙骰
晃的也有一乘花轎抬來,不知是那村那家的,兩乘花轎在十字路口交叉而過,我
想倘使兩家抬錯了呢。婚後我還向玉鳳取笑,說那時我倒是擔心,玉鳳道,「這
豈有個會弄錯的」,人生也真是明迷得使人糊塗,卻又精密可靠到一點難差。
花轎至疊石村已天亮,沿溪轉過田畈就是胡村了,霜風曉月覺得冷。及至上
田畈,放悖嗣骅岧R鳴,一派細樂前導,花轎緩緩進了村。及進大台門,放百
子炮仗如雨,花轎至堂前歇下,眾人各去取便休息。約過半個時辰,纔踏準了吉
時,堂上高燒龍鳳花燭,廊下動起鼓樂,由叔叔家紅姊上前揭起轎簾,請新娘出
轎,由老嫚攙扶,我與她在堂前雙雙拜天地,又交拜畢,紅姊教我抱新娘,我從
來亦洠в凶鲞^這樣的事,只是無可選擇的心思一橫,略相一相,當即俯身抱起她
,幸得姊妹們圍隨攙扶,直抱上樓到了新房裡,因為新娘衣裳穿得非常之多,很
不好抱。
這一切,於我都是這樣的生疏。及至坐床,老嫚給新娘摘下花冠,叫我揭去
新娘的蓋頭帕,一見是穿的半舊青布太婆衣,臉上脂粉不施,我心裡一驚,簡直
不喜,且連這不喜亦完全是一種新的感情,對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西洋人常會得
見到神,而中國文明裡驚天動地的事卻是看見了人的素面。
我且因一夜洠в兴α嘶鹧郏S即獨自去到隔壁母親床上歇息,聽見樓梯
上下人聲不絕,堂前廊下賓客沸沸揚揚,而鄰室新房裡是姊妹們在陪伴新娘,但
是這些好像與我無關。我一點亦不興奮感動,甚麼也不思想,也不是不樂,也不
是悽涼,是甚麼一種情懷好不難說。
樓下又動起鼓樂,我起身去到新房裡,此時陪伴的姊妹們都下樓關照甚麼去
了,只剩老嫚在幫新娘打扮,因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薩。眾人看是新娘,我
看則只是她,她坐在臨窗靠床的梳粧桌前,身上還只穿紅棉已潱郎戏胖煌
麵,還有一碗她只吃過幾筷,她把筷子移近給我說、「你吃些點點铮!惯@是她
初次向我開言。玉鳳比我大一歲,而且夫妻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當
下我也覺得兩人真是夫妻了。但我不說甚麼,只把那碗麵來吃了。新郎新娘是只
顧行禮,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枺鞯摹
晚上簦н^新房,眾賓下樓去後,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進新房來舖好
被枕,解開新娘上花轎時懷裡帶著的紅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這些,專為給新郎
的,叫做懷裡果子,把來湊成幾個盤頭,敚饍呻p筷子兩只酒盞,這就是合巹酒
了。那老嫚很年輕,她自己也是新婚纔滿月,生得很俏,臉相身裁像李香蘭,專
會花言巧語,甚麼話到她嘴裡都變為吉祥,眾賓都愛兜攬她,此時她進洞房敚Ш
巹酒,卻非常簡靜清純。她敚Ш昧耍迳暇疲新暪脿敼媚铮f了句吉利話兒,
返身曳上房門出去了。
房裡只剩兩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舉盞說聲請請,兩人都飲了一口。倒
是玉鳳先開言,她道、「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來說聘禮嫁粧
,說得好無道理,爹為我這個女兒也夠受了。」我聽了一驚。女兒總是信爹的,
看她就有這樣理直氣壯,而此刻是對著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塗,洞房花
燭夜初次交言,說這話豈是相宜的?可是此時或只有像我的不知如何開言,若開
言,除了說這樣糊塗可笑的話,此外還有甚麼更相宜的,莫非說我愛你?而我亦
只是端然的回答,說我家不是爭執嫁粧的,那可楨娘舅說話原有些小娘氣,自作
聰明。玉鳳聽了亦就不再提,她原只要有朝一日對蕊生表過了就是了的。
玉鳳見我吃了幾個荔枝,她就把包裡的荔枝再添些在盤裡,又給我斟了一盞
酒,只在這些小動作裡她就這樣信賴的把我當作親人,我心裡感激。可是兩人都
枺鞒缘煤苌伲蠋劸疲褪沁@樣草草盃盤,不成名色。我看她先解衣睡下了,
我去睡在另一頭,兩人即刻都睡著了,真是天地清明,連個夢亦洠в小
【風花啼鳥】
我年青時的想頭與行事,諸般可笑可惡。我不滿意玉鳳,因她洠в羞M過學校
,彼時正是五四邉拥娘L氣,女學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鳳不能比。她又不
能煙視媚行,像舊戲裡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我小時
團頭團腦,因此喜歡女子尖臉,玉鳳偏生得像燉煌壁畫裡的唐朝婦女,福篤篤相
。逢我生氣了,她又只會愣住,不曉得說好話,我就發恨,幾次說重話傷她的心
。
玉鳳繡的枕頭,我起先只當不好,其實花葉葳蕤。還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
已唱了一隻,是「小白菜,嫩藹藹,丈夫出門到上海,洋鈿十塊十塊帶進來」,
我也以為俗氣不過。可是這種民歌真有本地的閭巷明淨,民國世界出去在外鄉外
碼頭的親人依然是這樣的可靠。
婚後我在胡村小學校教書,半年只得銀洋三十五元。玉鳳很得我母親的心,
她也孝順,我母親也待她如賓。還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
留在祖母身邊撫養,玉鳳來時青芸還只八歲,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鳳六嬸嬸,
其後青芸長成,還比親生女兒孝順。雖然家道貧寒,玉鳳卻相信丈夫是讀書人,
必定會出山,便燒茶煮飯也都有情有義。她娘家堂房姊妹葵蘭春蘭在杭州讀書,
暑假回來,她與她們在後院乘涼繡花說話兒,她雖不進學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國
世界。她並不勉勵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動的,女子的大志卻使她這
人更靜好。有時她洗好碗盞,走過我面前略站一站,臉上笑迷迷,問她有甚麼好
笑,她答不知道。
夫妻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玉鳳。玉鳳在溪邊洗衣,搗衣
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腳下水去撈住給她,就站在齊膝的溗e幫她把洗的衣裳絞
乾,水滴濺溼了踏(石+步)石上靜靜的日光。周圍山色竹影,因有這溪水都變得是
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只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
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白矣」。
一日傍晚,我坐在簷頭小竹椅裡讀書,鄰家小叔走過,小叔與我父親是異母
兄弟,性情全然各別,對人多有恨毒,見我當了小學校教員很看我不起,這回他
又拿話傷我。我一氣,就到廳屋樓上去躺著,夜飯也不吃。玉鳳來叫,問我,解
勸我,我只不作聲,隨後見她淚流滿面,我纔說你先下去,我會來的,但她如何
肯依。忽聽見我母親在前發話了,那小叔倒也不敢應嘴。及母親點燈上來叫我,
我纔下去一道吃夜飯。其實我的生氣傷心有一半是假的,因為有母親與玉鳳,所
以我可以這樣奢侈。這變成了習慣,其後我做了時局的弄潮兒,遇到大驚險大困
難,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會得對自己的感情撸颍u不至於掩
臉沉洠А
翌年三月裡,一日我正在下畈塘釣魚,有人去鎮上回來帶給我一封信,是杭
州啵д纸形胰ギ斷'務生,月薪三十五元,這個位置還是我在蕙蘭中學二年級時
考取的,竟還保留著。我就去蘆田,問少彭借得九元,留給母親五元,到樓上又
給玉鳳二元,玉鳳不肯要,說你路上也要帶一點,我說路費剩有二元已夠了,推
推讓讓的一定塞在她手裡。
我到了杭州,在城站啵Ь稚习啵吭录亩逶o母親。啵Ь质氰F飯碗,但
我只做得三個月。啵Ь值穆毠個但求無過,圖個歲久加薪,還有養老金,我覺
得這也未免志氣太短了。彼時啵Ь衷谕鈬耸盅e,對顧客很傲慢,連職員自己淘
裡亦毫無情義,半分啵边^手都要簽字,各人責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們手續
有一點點不到之處就嚇得要命,如啵Ъs班時,漏下一封信遲到下班發出,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