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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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侯二人在众目注视下交流了一下眼光,一时也难猜出对方的主意。段司令以“第一把手可以当机立断”的神态跨步走向台前,“批斗”这个主旋律已经在脑子里鸣奏了。“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他声间宏大地首先发出了这个呼号,然后非常熟练地广播“现在,我们要把这个传达、誓师会,变成批斗会,狠狠猛斗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要把他批深、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先勒令三分分子马延雄交待他如何操纵黑指,企图向革命造反派反扑的罪恶阴谋!”
“说!”“交待!”前面那两排“大炮”的怒吼了。
马延雄由于两条胳膊在背后被扯到最高度(再高一点大概就要折了),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从台上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团湿淋淋的头发往地下滴嗒着水珠。
侯玉坤走过来,瞪了一眼睛刚刚直起腰来的马延雄,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交待吧!”
马延雄闭着眼喘了一会气。为了保持身全的平衡,他把两条腿叉开了一点。他苍白的脸对着台下的一大片脸,缓缓地说:“……同志们,我是来接受大家批判的。我没有指挥红指……”“黑指!”金国龙在旁边张开毛楂楂嘴,吼吼着打断了他的话。马延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要向同志们反扑,我为什么还专门来接受大家的批斗呢?我想同志们是……”“探子!”“间谋!”
前面那两排“大炮”的吼叫声立刻淹没了马延雄微弱的声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除过这两排“大炮”的吼叫声外,全会场只零星地发出几声“爆炸”来应和这吼叫;而整个会场另外笼罩着一种庄严的肃静。
现在人们似乎逐渐的清楚了:他们所愤慨的这个人来到这个会场本身,具有一种非常崇高的性质。而这种感觉明显地征服了那愤慨的情绪,以致使他们觉得台上那个瘦弱的人,似乎对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一种很难抗拒的征服力。
这也就是弄醒侯玉坤好梦的那一道光芒;这灼灼光华对他是刺眼的,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耀眼的!
请相信,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在这派性主宰一切的社会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丧失了正常的理性和人性。恰恰相反,大多数人的理性和人性还是存在的。当崇高的和低下的同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立即就能分辩出来,并且能很快将自己的感情交给理性去支配。
他们现在紧张而肃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事态的发展。
这时候,在段国斌的指示下,六七个“孙大圣”已经把一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押到会场来给马延雄“陪斗”了。为首的是县长高正祥;在他后面的是内个副县长;再后边的县法院院长,县公安局局长,文教局长,农工部长,宣传部长……共有十五六个人。他们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上打红×的黑牌子,被拳打脚踢拥到了台上,和马延雄并排站在一起。段国斌解开外衣的钮扣,双手叉腰站在台子上,向整个会场讲话:“造反派战友们!死不改悔地走资派马延雄态度十分顽固,拒不交待他操纵黑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的罪行!现在,我们对他要新帐老帐一齐算!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把三反分子交给大家,谁有什么说的,都可以上台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这里那里挤出来那么几个人,前拥后挤扑上台来了——他们正是刚才发出‘爆炸’声来应和“孙大圣”的那些人。这里面有金国龙的同案犯、百货公司前门市部主任贺崇德,有城关小学因调戏女学生被开除党籍的教师许延年,有机械厂因贪污而下台的干部高建华,有柳滩大队的投机倒把分子黑三等,还有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干部——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县委曾因他和投机倒把分子合伙倒贩国家物资,给过他撤职降薪处分。这些人加上金国龙和“孙大圣”的一些人,在台子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马延雄团团围定。他们前拥后挤,大声喊叫,大声质问,口里白沫子乱溅,手指头恨不能变成锥子,戮到他们共同的仇人脸上:“给我回答!”“给我交待!”“给我平反!”马延雄眯缝着眼睛,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一群人。任他们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嘴巴紧闭,不吐一个字。他等这些人叫喊的嗓子有些发哑的时候,才平静地开口说:
“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但可以不可以让我到台前给群众去说呢?”“让开,叫他去说!”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口角里喷着白沫子嚷道。包围圈很快张开了一个八字口,马延雄走到台前来,站定。台下满场的人都用吃惊的眼光看见:此刻站在台前的他,胸脯高挺,头颅高扬——他的个子也并低呢!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冰颠霜一样的冷峻,平时老爱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得滚圆滚圆——有魄力、吃钢咬铁,这些有能力的领导人所具有的特点,此刻都出现在他身上了!
他情绪显得很激动,声音出奇的宏亮,说:
“同志们,你们大家造我的反,我满心眼里高兴。不管你们对我怎样看,你们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胜利进行下去。你们批我,斗我,真的,我从内心里高兴。高兴什么哩?高兴人民群众都关心国家大事,关心革命的前途和祖国的命运。我想,全国人民通过这次大革命都会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的。人民的觉悟提高了,不管今后道路多么曲折,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就会胜利发展下去的。就因为这些,我对大家对我的批判,满心眼里高兴。我今天来到这里,仍然诚心接受大家对我再一次进行批判。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我都接受。但我也想对你们说,你们可以仇恨我,但你们所有的革命群众之间,不要互相仇恨,不要流血。我可以死,但你们死是不应该的……”“少卖狗皮膏药!”“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台上的那一批七嘴八舌叫喊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为啥不让人说话!”台下也有人愤怒地叫喊起来了!
台上的人人吃惊地看台下的人:妈呀!那么我愤怒的目光似乎不是对着“走资派”,而是对着他们的!这些战友们是怎么了呢?马延雄向台上的那些扫视了一下,又开始说了,宏亮而铁硬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
“但是,他们这些人和大家不一样!他们有的犯过严重的错误,有的我敢在这里大声说:是坏人!他们要翻案,叫我平反,这不是光对着我马延雄的,而是对人民和共产党反攻倒算!说句实话吧,他们就是把我的头割了。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不会的!就是有人给他们翻案,历史会会重新审判他们!……”“打这个三反分子狗日的!”
“打!打!”台上这群人发狂似地围了上来,拳头和脚乱飞。马延雄很快被打倒地地上了。打倒后他们还在继续争先恐后挤上前去踢;挤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乱喊乱跳,飞脚甚至踢到同伙的屁股上。这时候,在旁边“陪斗”的高正祥,戏剧性地把他的纸帽子一把摘下,发疯似地甩到了这伙乱踢乱叫的人堆里。他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地大声吼道:“土匪!国民党!王八羔子们!”他高大的身躯站在这伙人面前,破口大骂,威风凛凛,简直成了这个舞台的主宰!正在脚踢拳打马延雄的这伙人,被高正祥甩过来的纸帽子和他炸雷一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们一看这个“走资派”像吃了豹子胆,竟敢在这样的场合中如此嚣张,立刻放脱已被打倒的马延雄,纷纷围过来打他了。这个高大的人很快就被踩在乱脚之下。尊敬的高正祥同志!他是为了叫马延雄少挨点打,主动地引这伙人打自己的。现在,他高大的身躯倒下了,鼻子口里流着血……“不准打人!”“不准打人!”“什么造反派!土匪!”
“把打人凶手拉下来!”
……人群骚动了,愤怒的吼声雷一般响彻了整个大礼堂!
台子上那一群暴徒,在这雷一般的吼声中,先后畏缩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和脚片子。他们眼睛惊恐地看着台下的“战友”们:天啊!这是怎么啦?
在这吼声,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后边转圈圈。右手食指神质地弹着烟灰,连吐出来的烟也不再重新吞进嘴里了,脸像死人一样难看。段国斌几乎是跑着冲到台前,大声嘶听:“造反派战友们!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孙大圣’的战士们请注意!请注意!请立即将捣乱会场的阶级敌人押出去!”话音一落,台下前边的那些“孙大对”们,立即向礼堂骚乱的地方奔赴而去了。
“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
一个比段国斌更大的声音从礼堂中间的座位上吼了起来。声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着的“孙大怪”们惊呆在走道上了。全礼堂的视线也都被这个大嗓门吸引了过去。
大家一看,原来是红总常委、“工交兵团”的造反派头头鲁常林。高大的鲁常林高高站在椅子上,手里拿个小纸片,身体向四周转动着呼号:“声明!声明!工交兵团声明:鉴于红总坏人掌了权,实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团全体战士一致决定:从即日起,退出红色造反总司令部!”
他说完,从椅子上跳下来,蒲扇大的手一挥,礼堂中间哗地站起一片人来,纷纷来来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纵队,唱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首毛主席语录歌,哗哗地走出了大礼堂。
“孙大圣”们立即在前面有节奏地反复喊:“滚,滚,滚,滚你妈的蛋……”并且也唱起了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可是,这一处,那一处,又纷纷传来了“声明!声明!”的呼号,一队队的人前拥后挤,唱着语录歌,纷纷退场了。一霎时,偌大的礼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国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着这个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无策。正在这时,从礼堂东门里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飞一样奔过走道,从台口扑上了舞台,把一张油印的传单塞到段国斌的手里。
段国斌和侯玉坤赶紧展开“侦察员”送来的这这传单,头挨头着起来。看着看着,两张死灰一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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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一幕(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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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国斌和侯玉坤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告全县人民书十月二十六日夜,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潜逃回县城,向反革命组织黑总表态亮相,企图和这群牛鬼蛇神成立伪革命委员会。
对于三反分子马延雄这一罪恶行径,我红指全体无产价级革命派表示极大的愤慨!我们决心彻底摧毁“马记”革委会,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押上历史的断头台。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近日,地区黑老总已经把大量武器弹药运到我县黑总手里。为了保存革命实力,我英雄的红色造反总指挥部,已于近日东渡黄河,转移到山西境内养精蓄税。一旦力量壮大,我们一定挥师西渡,光复全县!
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
红指必胜!黑总必败!红色造反总指挥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于石门段国斌和侯玉坤看完这张油印传单,像贫血的人输了一管子血,浑身立刻又有了劲。退出去多半礼裳人算个屁!让“工交兵团”的叛徒们将来后悔吧!县革命委员会将不会给他们半个席位的。他俩人一人拉着年轻探子的一条胳膊,把他拉到台后,叫他赶快详细说来。年轻探子很得意洋洋地报告说。
“今日临天明,黑指的人发现马延雄不在了,顿时乱作一团。马延雄这张牌一失掉,又加上咱们的武装强大,黑指好多人认为大势已去,纷纷跑出石门,到省城和外省投亲靠友去了。老保头子高顺众叛亲离,好不容易才挽留下二十来个‘铁杆’,印这张传单,就跑到山西去了。”
年轻探子最后手舞足蹈地欢呼:
“黑指完蛋了!”侯玉坤听完,嘴大张着喷出一口浓烟来,又狠狠一口吞了进去,两股白烟箭一样从鼻子里射了出来。他瘦手在膝盖上一拍,叫道:“天助我也!”
段国斌早已扯大步走向前台,向礼堂里剩余下的“铁杆”们宣传了这个“特大喜讯!”
会场上又一次沸腾了。
“孙大圣”和台上的这一批人,本来已经有点灰,这下精神又大振起来!金国龙和几个打手提来几桶水,泼在昏倒在地的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醒过来的这两个人,差不多都只剩了一口气。
高正祥身体结实一些,被金国龙扯着衣领口从地上拉了起来。马延雄呢?坐了几个月禁闭,身上伤痕累累,二十多个小时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