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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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的眼睛内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我没有回答,摇摇头,对他说:“回去吃早点吧……”
“早点?”他惊讶地说,“你们这儿还吃早点?”
“怎么?这儿的人连饭都不吃了吗?”
我们都笑了,然后走回宿舍。
好长时间来,我第一次这么早吃东西,而且是和薛峰坐在一块吃。这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一边吃,一边不由想:当初我不正是这样幻想每天早晨和这个人一块坐下来吃早点吗?……想着想着,我根本不知道有两颗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等薛峰盯着看我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
我赶忙用手揩去脸上的泪水,放下手中的一块蛋糕,装着去打水,提起暖水瓶出了门。
等我提着暖水瓶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薛峰也把半块蛋糕放在纸上,不吃了,呆呆地坐在椅上了。
我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对他说:“你快吃吧,杯里的奶快要凉了。”他一言不发,仍呆呆地坐着。
我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放下暖水瓶,就靠在炕拦石上,低头专心地抠自己的手指头。
沉默。过了一会,薛峰抬起头,突然问我:“……小芳,你还喜欢我吗?”我抬起头又把头低下。
“我仍然喜欢着你……”他补充说。
喜欢?这并不等于爱。爱,是的,他不会再说出这个字来。可他又开口说:“我永远爱你!小芳!”
他现在怎么不能这样说呢!我甚至为此有些愤怒。
我抬起头,发现他眼里旋转着泪水。
“你怎么还能这样呢?你已经……”我带着责备的口气对他说。“不!我盲目地闯进了一个烂泥塘……”他痛苦地喊叫说。
停了一会,把便把他后来的情况,尤其是和贺敏的前前后后,都给我说了。我相信他没有撒谎。
说完后,我们又是一阵沉默。
我竟然忍不住哭了。我并不只是为他和贺敏的恋爱而痛苦;也不只是为他和她断了关系而庆幸;我主要为他自己难过。在这一年多里,他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难道我热爱的薛峰就成了这样一个人吗?他痛苦地望着我,问:“你能饶恕我吗?”
“这只是你的事……”我说。
“不,我问你,你能不能饶恕我!”他叫道。
“我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低下头说。
“你能不能饶恕我?”他固执地再一次问我。
我沉默着。我觉得心里打起了一个热浪。
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并且走近了我。
我没有躲避。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并且把他泪水斑斑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胸脯上抽泣起来了。是的,我又重新拥抱了我已经失却了多时的幸福,并且由引而感到多少委屈……当我们重新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双方都感到了这一刻有多少美妙。就像一个跺重的物品丢失后又重新回到手中——尽管东西学是原来的,但好像比丢失前更珍贵了。
停了一会,平静了一会,薛峰怀着激动的情绪对我说:“……小芳,当然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对于我是多么珍贵。我再不能没有你了;我也再不会做出那些荒唐事了;我一定要和你生活一块……跟我走吧!到省城去!我们一辈子会很幸福的……”“啊?”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怔住了。
像一年前一样,我立刻又回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前面来了。
是的,闹了半天,由于感情冲动,我竟然忘记了横在我们中间的那条老鸿沟。“小芳,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应该知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一定到艰苦的地方就是英雄模范,而留在城市城的就是落后分子。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现在的许多英雄模范都产生于大城市和高级学术单位。蒋筑英,罗健夫,孙冶方……”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阐他的关于新蚨工的高论了。
我冷静下来了。我平静地对他说:“你对我误解了,我来这里工作,并不是要做英雄模范。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并不想让谁封我什么头衔。薛峰,你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人。再说,你也街道我学的专业是什么,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知识专长……”
“但是,我也知道,你来这里,是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色彩的!”他辩驳说。“我并不忌讳这一点,”我对他说,“我们这么年轻,如果没有理想,就不会有正确的生活目的。”
“那么理想就是只能在这沙漠里?”
“不要鄙视沙漠。它虽然荒凉,甚至是一块不毛之地,但它仍然是我们的土地,祖国的土地。”“你怎么唱这样的高调!”
“这怎么是高呢?我说的只是事实。这是我们的土地,祖国的土地,这难道是高调吗?如果因为贫困而荒凉,我们就不要它了吗?正如我们的父母亲因为他们贫困甚至愚昧,我们就不承认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吗?难道承认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就是一件丢人的事吗?我们因此就可以光避对他们的责任吗?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可遗憾的是,我们的许多同辈人往往自视己是新时代的产儿,只有操纵电子计算器,才算当代风流人物。别忘了,就是我们的生活全部进入电子时代,但这并不能取代人本身的一切,人,应该永远追求一种崇高的生活,永无具有一种为他的同类献身和牺牲的精神……假如有一天,全世界每个人都坐在了火箭上,够先进了吧?但火箭上的这些人已不再是真正的人,而是狼或者狐狸,那这种先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真能胡扯!”薛峰打断我的话,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真的,我怎么扯得这么远呢?实际上我的想法简单极了: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在什么地方生活,而我们如何使处己的生活更有价值一些。这里贫困,荒凉,需要人来改革和建设,我就来了——就是这样而已。我不愿意说留在城市工作就不好,我只是说,这里更需要年轻而有知识的一代人来工作。尤其是我的专业,在这里工作是理所当然的。
薛峰停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就是你说的对,但我来这里干什么呢?和你一块种草栽树?”
“不,”我说,“你不知道,这个公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大学生在这里工作过;而这地方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如果你要能来这个公社的中学教书,你就创造了这个公社的一页历史,以后这里的人们将会记得,你是第一个来他们公社工作的大学生。如果你要是能用你的知识使这里的农牧民子弟考上大学,那你又给这个地区书写了一页历史、大家会用感激的心情记得你为什么所做的好事。但是作为你自己,你应该把你所做的一切都看看作是是自己不过的事……”
“噢!我创造两项纪录,再加上你创造的纪录,这就好几项了……”他有点揶揄地说。
“薛峰!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过去的你到哪儿去了呢?纯朴、热情、崇高,连那双那睛也是深沉而明亮的……你看看你现在吧,真叫人难过……你自己也应该见你变成怎样一个人了……”
我说着,泪水已经汪满了眼睛。
他低下了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
你怎么也想不到19…(薛峰)
大_
唉,多么让人苦恼!我来这里时,对小芳的回心转意还抱一丝幻想。
是的,幻想。我本来就应该想到她决不会改变主意的!
现在怎么办?我投降她吗?
我自己也转不过这弯来。我不能忍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这里太苦、太落后了。物质条件报差,吃的主要是小米饭——和当年八路军的伙食差不多。蔬菜几乎吃不到,水果比药还缺。方圆几百里,连一盆像样的饼干也买不到。
肉倒是不少——主要是关肉,可没有什么调料。白水煮羊肉,再加一点盐,就被视为美味。
至于文化生活,那就更淡不到了。别说交响乐,连县剧团也不常来。几个月看一回电影,都是老掉牙的。巫婆比医生多,天神论者比迷信的人少。
最要命的是,一年里就有半年多坏天气。黄风斗阵,天昏地暗,长时间看不见一点绿颜色,看不见一朵鲜花。整个生活艰苦、单调、寂寞、几乎和外面的世界处于隔绝状态!
唉,可这里又有我亲爱的人……
她美丽、温柔,但不听说。我害怕这个环境,可我又离不开她!我现在不愿再和她争辩那些理想呀,生活意义呀……我知道我很难说服她。当然,你又很难说她坚持的这些东西有什么错。最主要的问题是,今天大多数人都变成了现实主义者,可她还生活在理想之中……
第二天中午,小芳硬拉我去到外面转一转。
她给我戴了一顶遮阳的硬邦邦的柳条帽。她自己也戴了一个。我们沿着屋后那条小路向沙漠的远处走去。
走着走着,路就没有了。
我们爬上了一些长着沙柳丛的小沙丘,一直向前面的不毛之地走去。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很吃力。脚上软绵绵的,用不上劲。小芳显然习惯了,像硬地上那样行走自如。她看我如此狼狈,得意地笑了,把她的手伸给我。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一种热流传到了我的全身。那手是纤弱的,但又是有力的。我愿意永远不放松这只手。
我们没有直接到大明沙中间,而在植被蔓延的边缘上停下来,坐在一丛大沙柳下。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大沙漠,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淡红色光芒。在地平线那边,似乎有一块像小圆镜似的东西在黄沙中闪闪发光,并且微微凸出于地平线之上。小芳告诉我,那是刀兔海子,离这里少说也有一百多里路。
远方无边的大沙漠,没以任何一点生命的踪迹,给人一种荒凉而又恐怖的感觉。我想,就是月球表面也不过如此罢了。侧身向东南方向望去,一片黄沙中,似乎有一条褐黑色的带子蜿蜒伸向看不见的远方。我知道那是古长城。城墙残破不堪,相隔矗立的烽火台大部分也已崩塌,但气势依然极其雄伟——这是几千年前劳动者留下的伟大印记。
猛然,我觉得一种绪顿时像潮水般从我的胸中涌动起来。我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激情——好久都没这样一种激情了。
我立刻感到一种愉快的颤栗,便用一只胳膊搂住小芳的肩头。“你怎么啦?”她脸通红,惊讶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仍然望着远处那条褐黑色的古长城的遗迹。“你的手有点抖……”她说着,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
我笑了,说:“我有点激动……”我指了指远处在古长城线,“我真想写诗!”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你快写吧!真的,这古长城能引起人一种说不清的情思。这里长城不像北京八达岭的,那是经过现在的人整修过的,而这里完全是原始的……咱们当年在沙漠里那个县城比赛篮球,曾经就上过长城,你当说你要为沙漠和长城写许多诗……”
是的,生活并不是诗……
我在她身边躺下来,透过沙柳丛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望着壮阔的大漠,望着雄伟的古长城的遗迹,心里翻腾得非常厉害。在这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一种新奇的激动。我真想用一种朗诵式的志调喊出:啊,沙漠!啊,长城!啊,我亲爱的人!我将永远留在你们的身边……
但我没有喊出这些字眼来。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警告我说:生活并不是诗……我很快又回到我的现实中来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后天我就得离开这里——因为假期到了。但直到现在,我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踪影。和她的讨论是再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看来我只能按期离开这里。
我们今后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们在这里呆了一会以后,她又领我到了西边大明沙中间的一些沙丘,让我看了她的花棒。花棒刚从少里长出来,像婴儿的头发一样纤细。我想不到,就是这些可怜的小草把她拴在了这里。我在心里感叹:唉!我活得竟然连一棵小草都不如……第二天,小芳尽管看来很难受,但还是张罗着要给我包饺子——因为我明天要走了。
中午的时候,她说灶上没酱油了,让我到公社的商店买一点。她自己要剁馅、和面。
我也正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于是就提了个洗干净的空葡萄酒瓶子去公社买酱油。农场离公社大约十来里路。
我在路上走着,一直没有碰见一个行人。我想。买点酱油得跑十来里路!假如我要生活在这里,免不了就得经常提着这么个瓶子在这路上走来走去……
到公社商店后,商店的门关着。关了旁边一个老乡,说下午两点才开门。真急人!我这一个多钟头到哪儿去消磨呢?
我于是在这个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集镇上瞎转起来。
这实际上只是一个小村子。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