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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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静静地说着,但从那神态上,看出他内心充满了一种非常激动的情绪。我也静静地听着。我第一次听见这样令人激动的关于爱情的故事。“不过,建强!你难道就非得退学不成吗?这似乎是不必要的。让我来做做你们所有人的工作吧!你,亚玲,大卫,文明……请你相信我能做好你们所有人的工作!”
李老师站起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不!”我抬起头来望着亲爱的老师。他刚才给我讲的他自己的经历更使我坚定了我的信念和决心。我对他说:“不!李老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越做工作,影响会越大,说不定会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这事的。这样,对吴亚玲同学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已经决定了,非退学不可。我回去自学呀!我决不会丢掉学习的。我现在只要求您,对同学和学校领导说我是因为家庭困难才退学的,千万不要说出真实情况。在我离校之前,也请您保密,让我悄悄走就是了……”
我的喉咙堵塞了,再也说不下去,两只手抱住头,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过了一会,李老师在我肩膀上摇了摇。
我抬起头来,见他把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老师扶人近视镜,把信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尊重你的决定和对我的要求。这封信,是我给咱们邻县中学的教导主储写的,他是我的朋友。你们那里到邻县和咱们县城距离差不了多少,我建议你到邻县中学继续上学。那里只是环境疏一些,说话口音和咱们县不一样,慢慢就会习惯的。你先去联系一下,如可以,完了你再来补办个转学手续……”我感激地拿起了这封信,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尽量这样争取吧……”我站起来,向李老师告别,他却一把拉住我,把两颗煮熟的鸡蛋硬塞到我的衣兜里……
第二天上午,我很快办完了退学手续——这一切很容易,因为在这困苦的年月,退学的人几乎每天都有。至于行李,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想:明于一早,在起床铃未打之前,我铺盖一卷就可以起身。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碰见班里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吴亚玲在找我。其实,有几次我已经看见了她,故意躲开了。我想,她大概又找我到武装部去下干活。可是,别了,这一切……我决心要我走之前,再不看见吴亚玲,晚上,我有意没在宿舍里,到高年级教室后面的大墙外消磨了很长时间。
很晚了,我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但灯还亮着,我在地上怔怔地站了一会。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明天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也就是说,将要离开自己原有的生活道路,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也可能去邻县的中学继续上学——但怎能再折腾得起一次呢,我想我多半要剃个光头,春夏秋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贡献给土地。劳动并不是一种耻辱,而是我们生活的基本要求。当个农民,对于土生土长的农家儿女来说,这样的命运是很平常的,无数的人都这样走完了自己生命的历程,末了,像一棵平凡的树木一样,从土地上长出来,最后消失地土地里……我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睡的愿望。
站在地上太冷了,于是就是上了炕,打开自己的铺盖,我准备把腿伸进被窝里,一直坐到在明。
就在我打开自己铺盖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子里夹着几本书。一看,是《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把一切献给党》。我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很快把书翻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吴亚玲的。
马建强同学:
我中午去教导处开会,听一个老师说咱们班的一个
同学退学了,刚办完手续。我赶快问他这个同学叫什么
名字,才知道是你。我难受极了,下午和晚上到处找你,
也没有找见。你肯定是躲我。我知道你退学的真正原因
是什么。我没有想到我出自好心却带来了这样的后果。我
很痛苦。不论怎样,我认为你根本不应该退学的。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办……
送你几本书,这些书我最喜欢了,你也一定会喜欢
的。我想,不论国家和我们个人归前遇到多大的困难,遭
到多大的不幸,我们决不应该丧失信心。我们要努力奋
斗,要勇于牺牲,手拉着手克服困难,使我们的青春无
愧于我们的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时代。这三本书会帮助
我们更好地走向生活……
吴亚玲
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就像开水锅一样翻腾着,久久不能平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灭了灯,一个人又出了宿舍,来到学校的大操场上。于已经晴了。暗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挂在很高的天空,清冽冽的光芒耀着白雪皑皑的大地。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长久地徜徉着,似乎想了许多,又像什么也没想。感情的潮水在胸中动着,酸甜苦辣,样样味道都有;想笑,又想哭……
。。
在困难的日子里(14)
。
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早晨。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红那边升起来。给积雪的大地涂抹一一层淡淡的红颜色。整个黄高原这样一装扮,于气顿时显得民常的雄壮起来。冬季里满眼的荒凉都被厚绒绒的雪埋盖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错落和参差不齐,都变成了一些单纯的互相衔接的曲线。一切都给人一种丰润和壮美的感觉。瘦骨伶仃的我背着行李,出现在冬季的原野上,走进这样一幅大自然的图画中。出了县城,穿过平展的田野,进了大山夹着的深沟——
山路立刻变得崎岖险要起来。
我艰难地跋涉着。为了不掉进涧,思想和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走路上。为了避开同学们的目光,我是在天还不明的时候就悄悄离学校的。没有睡觉,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像猫抓着一般。眼睛发黑,腿在打颤,十几里路上已经记不清摔了多少咬!
在一个避风的石崖下,我连人带行一起倒在了一块没有雪的土堆上,闭住眼大口大地喘息起来。
我倒在这里,再也起不来了。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控制了我;寂寞,灰心,就像一个打了败伏的士兵。记得在夏末初秋的时候,我正是怀着美好的心情从眼前这条路走向县城,走向我向往着的新生活的。现在,却从相反的方向回来了。这也许是我整个生活的转向。
尽管这样令人难受和灰心,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已经后悔。不,一切过却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眼下为种情绪是极自然的。谁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会不难受呢?我宁可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命运。在命运面前,人会逐渐地心平气和的。记得在我来上高中之前,村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说我老爷爷的坟墓里有过树根抬起棺木的奇迹,他们因此就推断我前程远大;但我父亲和他们的说法正相反。他说:“咱们祖坟里就没埋进去那种福气!”“爸爸,你说的对……”我闭着眼睛,头枕着铺盖卷,喃喃地念叨着;不知是瞌睡还是昏迷,感觉到意识已经控制不住,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梦见我死了;尸体放在一块冰上,骨头都被冻裂了。我甚至还林名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死了,为什么我还能觉得冷呢?噢,我发现我并没有死,冰似乎渐渐变成温絷的,便得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并且还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叫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睁开眼一看,身上盖着一件棉大衣,郑大卫正蹲在我身边——这一切比梦境更叫人不可思议!
“建强!”大卫叫了一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镜片下面的泪水,嘴唇哆嗦着急得再说不出话来。他很快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把饼干,又手捧到我面前。
我立刻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事情!一阵愉快的颤栗闪电一般传遍全身。以前所有的一切顷刻间变得那么遥远,只有这个真诚亲切的脸庞在眼前存在着。我从大卫手里接过了饼干,也接过了他对我的新的信任和友谊。
“我对不起你,没想到把你逼到这种境地。我听亚玲说你为那些事退了学,感到很难过,就跑来追你了。你一定要回学校去!我已经重新给你的教导处报了名;我还央求我爸爸想办法在县上的机动救济粮里给补助一些,他已经答应了……你一定要回去。同学们听说你退了学,还捐助了许多粮票和钱,大家都在等着你。李老师还把我和亚玲、周文明叫去谈了话,他俩也寻你来了,在后边……请你原谅我吧……”他把掉在地上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像大哥一样,胳膊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肩头。我在他的胳膊弯里哭了。一刹那间,幸福、喜悦、委屈、所有的感情都涌上来了。大卫也在抹眼泪。这时候,我们都像孩子、又都像大人。是的,我们正在离开孩子的时代,走向成年人阶段。在这个微妙的、也是美妙的年龄里,将会给我们以后留下多少微妙而美好的回忆啊!这时候,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哈呀,追上了!”这是周文明,在他后边,满身糊着雪粉的吴亚玲看见了我,猛地站住了,喜悦的笑容即刻挂在了脸上,但她眼睛里却蒙着一层泪花。周文明三跳两蹦就来到我面前,平时的傲气一点也没有了,脸上泛起害羞的红潮,直率地对我说:“很对不起你。李老师已经批评了我,我已经给亚玲和大卫道了歉,现在也要向你道歉。我以前实在对不起你,还伤害过你,请你原谅我。你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好。我这人毛病是太多了,从小在巷子里打架长大的。我记起了你的许多好处。旁的不说,每次考试,我不会,总要偷看你的几道题……嗨!不是你,我恐怕今年下来要留级了。从今往后,我也要好好向你们几位同学学习。建强,你回吧!以后缺什么就说,我们家什么都有。我们拜个干兄弟吧,你以后在学习上多帮助我。你能原谅我吗?”周文明的话使我深受感动,我对他说:“我永远不会记恨你的。你很聪敏,只要努力,学习一定能赶上来!”
这时候,亚玲走上前来,对我说:“快回去吧,李老师也在后面来了。咱们快点往回走,好让他少跑点路。李老师是个深度近视,别让他跌一跤,把眼镜给碰掉了!”
我们都笑了。大卫开玩笑地对我说:“看你犹犹豫豫的,还有什么要谈判的条件吗?”
我却认真地对他说:“那么……一定要和亚玲好!”
大卫的脸刷地红了,亚玲的脸也红了,文明却背起我的铺盖卷,大喊一声:“咱们开路开路的!”他喊着,便走到前头,又转身对我们说:“路不好走,咱们四个人干脆一个拉着一个。我走头,开路开路的;建强拉着我,大卫拉建强。亚玲拉大卫,空气拉亚玲!好不好?”他向我们做了鬼脸,大卫和亚玲相视一笑,都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踏着我们来时踩出脚印,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在白雪皑皑的峡谷里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周文明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口哨吹出的旋律是我们熟悉的《游击队之歌》。我,大卫和亚玲,忍不住和着文明的口哨声,轻轻地哼起了这首歌。我们的父兄们当年就些山野里哼着这首歌,战胜了无数的艰难困苦,赢得了革命的胜利;今天,这不朽的歌曲同样使我们的感情沸腾,激励我们的困苦中坚定地前进!我拉着伙伴们的手,唱着亲爱的《游击队之歌》走向县城,走向学校,走向未来;我浑身的血液在烈地涌动着,泪水很快蒙住了眼睛,两边那耀眼的雪山逐渐模糊了,模糊了……
1980年冬天到1981年冬天写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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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也想不到1…(郑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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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中,总会有一些重大而有意义的时刻。我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时刻。也许这件事并不重大,但至少是有意义的。我是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从省林业学院毕业了。你们也许并不知道,四年前,我还是黄土高原山沟里的一个乡下姑娘。而现在,我已经成了一名大学毕业生。对于一个人来说,这种变化难道还不重大吗?
我已经拒绝了让我留校的要求,而坚持让学校把我分配到我们家乡那里的地区去工作。同学们中间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他们嘲笑我是个十足的“乡下佬”。因为放弃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而跑到一个荒凉的山区去吃苦,似乎太愚蠢了。
我承认我是个乡下佬。我热爱我们的乡下,正如城里的人热爱他们生活的城市。一个人总有一条根深深扎在某一个地方。我的故乡的确荒凉而贫瘠。那里,严寒从头年十一月一直要蔓延到第二年清明节以前。那里的春天也极其短暂,而且塞外吹来的大风常常把毛乌素大漠的沙尘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