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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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庆”两个黄字或者白字。我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说不定她是吃饱了节日的饭菜、为了消化的缘故到这里散步来了——可她此刻却正在妨碍一个饿汉吃他的几颗烧土豆!
“土豆烧熟了,你闻闻,喷香!”
这是她的声音。这个讨厌的东西!她已经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强忍着,我真想臭骂她一顿。
我现在凭感觉,知道她已经蹲在了火堆边,并且用什么东西在火堆里扒拉开了。天啊!我现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来光顾我的这顿晚餐,实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干事是专门捉贼来了?还是偶尔见我饿得不顾体统打野食,想再拿我开开心?或者……
“烧土豆可要趁热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让我也尝一个?……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过头,想看一看这个厚脸皮究竟要干啥。
这可真把人气坏了!我看见她正蹲在火堆边,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几个烧熟了的土豆,就像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准确地说,是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我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来就走——让这个脸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还是没走。说实话,我留恋我的那几颗可爱的烧土豆。我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了,不争气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唤着。现在,吴亚玲已经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别用手帕揩干净,随后又把她的手帕铺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两只手抓起两个来,一个给我往手中递,一个已经送到了她自己的嘴边。她笑盈盈地说:“不反对吧?我可不客气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只手一扬一扬地给我递另外的那颗,眼睛不眨地盯着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会怎样。呀!这可真把人难死了。我的两只手不知为什么有点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没这个准备;不接吧,似乎又觉得这个令人生气的东西有一种执拗的真诚。其实,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该接还不是该接的时候,我那该死的不争气的手已经伸出来了!接住就接住吧。为什么不接呢?这土豆是我烧的,现在却反叫这个人把我弄成了一个客人——客人应该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专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没吃这样的美味了。真香。尽管我克制着想抛弃“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压不住的饥饿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个土豆吞咽下去了。吃完后,我感到和没吃一样——甚至觉得更饿了。
我决定很快就离开这里,也不想和吴亚玲打什么招呼。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我请她来的。
我很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吴亚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后。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啦?“马建强,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呢?噢,是这样的……”她在我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说开了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斧头和斧头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帮我‘说合’一下?哈,你看我尽胡说!什么‘分家’‘说合’的,其实就是斧头的楔子掉了,你是农村来的,一定对这种活计手熟,能不能帮我弄一下呢?……”
她见我不说话,又在后面絮叨开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如果还忙别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饭就一直在找你,到处找不见,后来听有人说看见你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这儿找你来一……你不知道,这把斧头是我们家的宝贝呢!打炭,劈柴,经常离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后面咯各地笑起来:“我开玩笑哩,别又恼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却活动开了。我真想不到吴亚玲是找我来帮忙的。而且按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找了一下午,最后竟然到这山坡上寻我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又觉得,猛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件事,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一时说不清楚的内容。我承认,我的心在一刹那间受了感动,她在不久前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学校后面的大院里了。吴亚玲赶上来和我并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灯下侧着头问我:“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嘛?呀,你这个真傲!和凡人不搭话!”
现在,我并不对她这样薄的话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对她说我愿意去,却又说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对着一个什么地方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立刻高兴地笑了,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莫测的光芒,似乎在说,看,我终于战胜了你。
学校离武装部并不远,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窑洞(兼他们家的灶房)。她告诉我,她父母到郑大卫家串门去了,让我先在这儿呆着,让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寻那把坏了的斧头。在我的想象中,武装部长的家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看来,这家也平常极了,和我们公社一般干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砖砌的炉灶里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只铝锅哗哗的响着开水,四周冒出的热气使整个窑洞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炕上铺着双人绵羊毛毡;看业年月已经很久,磨损得软塌塌的。两块被子叠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块军绿毛毯;毛毯的一个破角补着一块黄布。炉台对面的墙下有两只箱子,一只是木的,红油漆鲜亮;另一只是棕箱,上面隐隐约约看见“汉中县制造”的字样。窗前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竖立着一排书,许多书背上都有“干部必读”几个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镜没有入盒,搁架在一本打开的书上。炉台一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古旧的挂钟,钟摆在玻璃后面无声地摆动着。和挂钟相对的另一面墙上,离那个红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那个老军人大盖帽下的一双眼睛威严地正视着对面的挂钟;肩章上标着中校的军衔——这无疑是武装部长本人的照片!
窑洞里的摆设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洋气”。某种程度上倒像一个较富裕的农家户的摆设。真的。我并且还闻见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这种带有农家气息的味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正在我这样无聊地观察这个本县著名人家的室内景致时,吴亚玲回来了,手里提着那把坏了的斧头。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里的斧头扬了扬,笑一笑,“我们城里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看,就这么个简单营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给你倒水!”
我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接过斧头。斧头实际上只是楔子掉了下来,楔进去就行了。我真不相信武装部长或者他的女儿就连这么个简单活都干不了!
不用说,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头弄好了。吴亚玲接过去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在了灶火圪里,招呼着让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摇了摇头,说。
“什么?你这个怎是个这?你看水正开着,我给你下饺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该吃我的饺子,礼尚往来嘛!再说,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
这真是笑话!难道我做了这么一点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饭?我立刻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奖赏!”我开始后悔来吴亚玲家里了。本来,我能为自己终于给别人帮了一点忙而感到心里慰贴,现在又被“吃饭”这两个字败坏完了。这个局面实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经吃过饭了。”我认真地撒了这个谎,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吴亚玲怎么一下子就横在了门口,挡住了我。她几乎是叫喊着说:“不!你没有吃饭!没有吃!我全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惊地看见,吴亚玲是那么激动,满脸通红,眼睛里似乎还旋转着两团亮晶晶的东西。
“你不能走,马建强同学,你一定得吃饭……”她的声音不那么高了,但仍然很激动,“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其实,我让你去帮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后来打问了灶上。知道你没吃饭,心里很难过,就到处找你,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把饺子给你包好后,就想了这个办法把你引到我们家。怕你拘束,我还把我爸我妈支到大卫家去了……”她说着,一直在眼里旋转的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啊,一切原来是这样!
我的嗓门眼早已被一团火辣辣的东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哆嗦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只简单地对她说:“吴亚玲,请你原谅我。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门口走去。迎面旋转着的两颗大红宫灯在眼里像两团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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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困难的日子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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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寒风就把不凉不热的秋天吹走了。讨厌的冬天追随着最后一批南迁的大雁,降临在了黄土高原上。浪涛起伏般的千山万岭,很快变得荒凉起来。县城周围的山野,光秃秃的,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颜色。
早晨或者晚间,城市上空的烟雾骤然间浓重起来,空气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炭烟味——这说明闲置了一年的各种取暖炉子,现在又都派上了用场。
日月在流逝,时序在变换,我基本上仍然是老样子。自国庆节后,吴亚玲又主动找了我两次,说她要帮助我一点什么,但我都躲开了。我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躲避着她的关怀,和她更疏远了。除过乡巴佬的拘谨和胆小外,主要是我还不习惯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帮助。尽管我看出来她是诚心的,但我既不是她的亲戚,又不是她很熟的人凭什么要接受这种帮助呢?而严格说来,她对我还是个生人——在国庆节之前,我实际上和她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再说,她还是个女生。一般说来,我们这种年龄是怕和女生接近的。
但吴亚玲的行为无疑给我的精神投射了一缕阳光。人要是处在厄运中,哪怕是得到别人一点点的同情和友爱,那也是非常宝贵的。有的人会立即顺蔓摸瓜,把别人的这种同情和友爱看作是解脱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而对我来说,只觉得应该珍惜这种美好的人情,并以同样高尚的心灵给予回报。
我现在越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害臊了;我知道我为什么首先把思想的焦点强烈地凝聚在这个问题上。是的,我在学习上已经到了这般落后的地步,我怎配让人尊重呢?
在这个新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下,尽管饥饿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只要坐在教室里,趴在自己的课桌上,面对课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就像弹簧一样紧紧地压缩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的松懈。可一旦离开教室,精神稍一松弛。这“弹簧”就“嘣”一声散开了。我立刻感到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脱开,软的就像一摊稀泥……
好在城郊收秋的时候,我曾在那些留下庄稼茬的土地上,捡了一点土豆和十几穗并不丰满的玉米棒。我当然不能把这点干粮放在宿舍时;想了半天,才决定藏在了学校后山上一个生产队遗弃了的破烧砖窑里。晚上复习完功课,我就摸黑中鲐这个荒凉的地方,拾点干柴枯草,打一堆火,烧几颗土豆;或者在火里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这更好的晚餐了。吃完扣,稍有一点精神,就在黑暗中背诵当天新学的数理化公式;或才在心中打着作文题的底稿,嘴里念念有词……啊,烧砖窑!这又成了我的“冬季别墅”了。小河边那个安乐窝我现在是再去不成了,因为一到冬天,河道里的风特别硬,冷得受不了。而这个新的地方既避人,还能遮挡点严寒。不久,期终大考开始了,我怀着充实的心情投入了应试之中。考试的结果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各门平均分数竟是全班第一名!聪敏好学的郑大卫也不得不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试一样,仍然是全班倒数第一,不过和体育、唱歌的分数拉直来,还算勉强及了格(他又到处抱怨说文体干事的工作耽搁了他的学习)。
宣布完成绩后,我沉默地走出教室,像胜利了的拳击手一样,疲惫不堪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情绪。
到了大操场上,激动的情绪进一步高涨起来。尽管两条腿饿得软绵绵的,但很想走动,甚至想跑。
我一个人来到学校后院的大墙下,踏着那些衰败的枯草,独自溜达着。沿墙根的几棵老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条灰白而而洁净,在初冬的寒风中静静地挺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