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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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
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地把四块钱都花了,但那个胖干部却明显地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的。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
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咱们要过一个富年罗!
我正在街上往过走,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这不是叫化子,原来是高家村的高五,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烂包。他本人已经熬累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
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好肉?我没敢给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窍道,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天公家卖肉的时候,他手里一分钱也没。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不吃肉也搁不到年这边,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怜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
我心的眼开始活动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实际上,你娃娃知道不,我当时想,要是一斤一块卖给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挣八毛钱哩!拿这钱,我就可以给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以上换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寸颗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在?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妈也有了新行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
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着和平的硝咽。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尽灵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
。d 。
医院里
。
马老头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裤,像个要去参加什么盛典的首长。其实他只是市上一个小单看门房的极其平常的老头。以前他是个工人,后来退休了,闲得呆住不住,就找了个看见大门的差事。一月前,他脸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来以为是恶性的,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良性的,老头的心才平实了一些。不过,医生说要动手术。动就动吧,听说这是小手术,用不多长时间就好了。
这不,现在已经好了。
这位穿戴得象首长一样的看门房老头,这时正向同室的病友们作告别。他高兴,大家也为他高兴。他和众人一起又说又笑,平日寂静的病房一时起了一点小小的愉快的波澜。那位在靠窗户边为一个重病号喂药的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也宽容地没有制止这种显然不合理会规程的行为。要不是平时,她会严肃地对大家说:“请同志们不要大声喧哗……”他现在甚至还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马老头。
这时候,老马头的儿子小马正在床边边收拾他父亲的东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风雨衣,显得健壮而潇洒。他一声不吭,只是有条有理地把他父亲的零七碎八归扰到两个提包和一个大网兜里。
他父亲和别人又说又笑地道完别,就回到他的病床前,惊讶地对儿子说:“你已经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镜子装进去了没有?”
“镜子?”儿子困惑地看着父亲。他并不知道父亲每天都拿这宝贝小圆镜看自己动过手术的容貌。
马老头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个小圆镜。儿子正要拿过来装进提包里,他父亲却举起这小圆镜,又一次认真地从不同的角度照了一会自己的尊容,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唉,留下了一片疤……”
“总比一个瘤子好看了。再说,你又不去当电影演员。”他儿子说。
病室的人“轰”一声笑了。马老头也不好意思摇摇头笑了。
那个刚给病人喂完药的女护士,惊异地回过头来,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个灰谐的青年。
老马父子对于室内一切作了一次最后的审视,然后就要动身走了。但小马却对着那两个大提包和一个大网兜发愁地说:“自行车最多能带两件……”
在他这样说的,那位女护士走过来,说:“你可以把网兜放到这儿,完了你再来取。”
小马于是就把那网兜交给了她。女护士提着就走了。
这爷子俩随后也就举手一边给病室的人打招呼,一边倒着退着出了房门,走了。
这一切极其平常。
但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解之处,不妨在这里提一提:老马的那个大网兜本来也可以放在这病房,然后他儿子再来取也可以。老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处多时,难道他们还能偷了他的东西不成?这一点那位女护士应当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个网兜提到她那里去。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这个小小的生活的疑点,似乎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
即使一个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这种日常的琐事包含着什么竽要的内容。
这个小故事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我为什么把这个网兜提到这里来呢?她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准确地说是她的心理状态。
说起来也真有点奇怪。就是因为那小伙子对他父亲说过那么一句诙谐的话,就惹得她动了某种难言之心。这进而又立刻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想和他认识,想和他们往,想和他……我这样是怎么啦?正常还是反常?应该还是不应该?对还是不对?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自己。总之,虽然她根本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脸上也没仔细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气质的人。这真有点奇怪。奇怪吗?
她想: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轻浮的人。随便怎样去评价我吧,从我内心上说,我对生活是严肃的……
她提着这个网兜,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犹豫的片刻,就又退出来,径直向三楼她的宿舍走去。
她进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为什么把那网兜里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分别放在了几个地方。这实际上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又似乎包含了一种精心的盘算:这样,在那小伙子来取东西时,就不可能一把提着就走了。她也许可以利用重新收拾这些东西的机会,和他谈几句话,至于她把人家的东西掏出来和散在她的房间里会引起他的什么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动机。
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从楼上下来,重新来到护士值班室。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健。
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
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
“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
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定?这不大可能。那么……
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
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精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让你干坐着!叫我给你倒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
没个合适的形容词……
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
“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小。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