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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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着一种这安的心情随队伍移动。
倒霉的事终于出现了:当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票已经剩最后一张了。我当然没买上。虽然我感到十分遗憾,但还是心安理得,因为这次我没买上票是正常的。
但我前面的那两个年轻人却像我所预料的那样,为那张票闹起来了。
当售票员宣布只剩一张票的时候,那青年妇女丢下孩子,猛地把手抢先伸进了售票口。等那个男青年反应过来的时候,票已经到了那个姑娘的手里。那男青年刚要找售票员算帐,那小门却“啪”一声关了,小门板上“票已售完”四个字嘲开似地对着他(当然也对着我)。
那个男青年马上把全部的愤怒转向了那个青年妇女。他两只拳头紧捏着,开始用很维听的话斥责她,并强硬地让她把那张票交出来;说如果不交出来的话,她今天无论如何走不成。
说实话,我这时候在感情上毫无保留地站在那个男青年的一边。这并不是说我倒喜欢起他来了。尽管我对当今的年轻人反感,但我更反感不讲道理的人。
我看见那青年妇女在男青年暴风雨一般的攻击下,眼帘低垂着,嘴唇微微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概是她自己也认识到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吧?我内心里对她厚着脸皮插队买票虽然的反感的,但这时候对她的这种认错的表现却产生了某种好感。而且,我看见那个小女孩正紧紧依偎在她那理短发的妈妈怀里,一双眼睛望着那个可怕的“叔叔”,害怕得直哭。我很快把自己的同情心完全转到了这母子一边,反过来又对那个男青年咄咄逼人的态度生气了:你有理是有理,但在这妇幼面前逞好汉,不觉得害臊吗?
那个青年妇女牙咬着嘴唇,看来有点受不了,她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结果,那个男青年更愤怒了。他凶狠地斥责她,并且胳膊也开始在空中一抡一抡的。坏了!看来他恐怕要动武了!
正在这时,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却很勇敢地站在了那个横眉竖眼的男青年面前,两条小胳膊像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护着她那理短发的妈妈,脸蛋上吊着两颗大泪珠,小嘴一张一张地说:
“叔叔,求求你,不要打妈妈!”
这小人儿的非凡举动,使那个男青年像一架疯狂转动着的机器突然切断了电源;那张暴怒的年轻有脸渐渐地缓和了下来。他有点吃惊地盯着那个胖胖的小姑娘,皱了一下眉头,随后,竟然举丐一只僵硬的手,在那小女孩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并且用一种极温柔的语调不连贯地说:“你……别怕!
叔叔……不打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知所措地把头扭到一边去,沉默了。
我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真实的戏,非常吃惊,小伙子呀,原来在你那粗犷的胸膛后面,竟也有这么些良好的情噢!
沉默了一会的小伙子转过头来了,他用一种城恳的语调对那个青年妇女说:
“同志,对不起。您不要生气。刚才,我,太过分了……
那青年妇女先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把身边的孩子抱起来,然后教她说:“乖,说谢谢好叔叔。”
“谢谢好叔叔!”孩子的脸上仍然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把自己那只胖胖的右手举到了额前。
我看见那小伙子的助帮子急速地蠕动了几下,泪花子在眼里直转。他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车票,把它递到青年妇女的面前。
他这举动使我茫然了:这是怎回事呢?
我看见那个女青年也茫然了:看看那个男青年,又看看那张票,迷惑地眨巴着眼睛。
“您不要奇怪。”他说:我是买到了一张803次的车票,但这不是给自己买的。我第二次排队才准备给自己买一张,但让您买了。不过这不要紧,您带着孩子,在这里呆下去太不方便了。我不走了,但请您帮个忙,替我在路上照料照料那个人。”
“谁?”她问他。
他向后面的角落里呶了呶嘴:“那个瞎眼老头”。
“他是你什么爱情在不知人?”
当这幕生活的戏剧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一下子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不的时候,只见那青年妇女尖叫了一声,也拿出了自己的那张车票递到了男青年面前,惊喜地喊叫着说:“呀,这太巧了!我这张标也是给他买的呀!”
“他是你什么人?”
她摇摇头:“不认识……”
一刹那间,他们谁也不说话了。他们静静地互相看着对方,两张纯洁的年轻的脸,像大理石雕塑一般美丽。
此刻,站在他们身边的我,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傻瓜;又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羞愧地站在班主任的面前。我倒在旁边一边张肮脏的破椅子上,脑袋嗡嗡直响,脖颈里的那道钮扣像枣刺一般卡在喉眼骨上,连气都喘为过来了。
我现在听见男青年硬要叫那个青年妇女和瞎眼老头一块走。可是,那姑娘却说:
“同志,我根本不是去挑县的!我本来是要买802次车票的。但看见那个老头太可怜了,我觉得有责任帮助他,就放弃了先给自己买票的打算。可我又看见803次的队排得很长,怕给老头买不上票,就厚着脸皮插到您前面了。我想现在您会相信我呢?快要进站了,您赶快和那老头上车去吧!”
只见那个男青年神色庄严地从她手里接过车票,并掏出车票钱放到了青年妇女的手里;然后弯了腰,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小女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我猛地从那张破椅子上爬起来,迈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步伐,走到了那位青年妇女面前。我掏出了自己的车票,对她说:“你要802次的票吗?我有事不能走了,退票”。她惊喜地一边掏钱,一边说:“真运气!太谢谢您啦!”
我接过钱,把帽沿往下拉了拉,默默地走过拥挤的人群,出了候车室。
外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飞舞着的雪花打着旋儿,纷纷扬扬飘落着。街道上一片寂静。我踏上洁白的路面,匆匆向机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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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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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绢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净的一块来,身子伏在窗台上,两只圆润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脸蛋,傻呵呵地望着窗外,她的美丽加上这种骄憨的姿态,是极其动人的。不过,从她的脸上可以确切地看出来,这是一个心绪不佳的人。
大凡人的忧伤很难埋藏的时候,常常就明显地挽结在双眉之间。
这的一个有苦难言的人——我们会慢慢知道一切的。
现在,她伏在那窗台上,一动不动,只是专心致志地瞅着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儿,正经飘飘地飞着,转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里已经白茸茸地像铺了一层羊毛毡。
远处,城市的建筑物和建筑物后面无穷无尽的山恋,也已经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花花的雪,又把北方季里丑陋不堪的大地覆盖了。
可是,在这样的风天雪地里,大地上也并不是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现在,就在这姑娘视线所及的院子南墙根儿,那丛枝条灰白、没有一片绿叶的腊梅树,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
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这已经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站在这里了。透过玻璃,在一片迷镑中看那花,她觉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而这无数灿烂的微笑似乎都对着这块玻璃,对着她。于是,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冲那花一笑。笑完了,脸色却变得像要哭一般。
她记得前几天,那树上还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风天雪地里,赌气似地绽开了花瓣儿,多好强的花朵啊!
不一会,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转身开了房门,踩着软绵绵的雪地,飞跑过院子,站到了腊梅树跟前。她轻轻折下一枝来,把枝条上成串的黄花凑到鼻子尖儿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后,又在冻得红艳艳的脸蛋上亲昵地偎了偎。雪很快染白了她乌黑的头发。
她甩了甩头,手里举着这枝花,像举着一面旗帜似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她拉开自己的门,愣住了,她看见,就在她出去的这一会的时间里,屋子里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他们现在正坐在她的床铺上。
愁云立刻又笼罩在她的脸上。多少天来,她竭力想躲避这两个人,可是现在看来她已经无法脱身了。靠桌子一边的床头上,坐着她的领导,这个招待所的女所长。她穿着短呢大衣,那张看来很慈祥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令人畏惧的宽宏大量的笑容。另一个是所长的儿子,正靠着她的铺盖卷儿,大大方方地抽着烟。
见她回来,母子二人都站起来,所长亲切地笑着说:“哟,这么好看的花,专拣这风雪天里开哩,心疼死人了!”说着就走过来,一只手亲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抚摸了一下,关怀地说:“琴,你穿的太单薄了,可千万小心着凉啊!听说这几天正闹流行性感冒哩……”
所长的儿子看来急忙找不出合适的什么话,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妈身后,一只手在头上轻轻揉搓着几根不服贴的头发。
她对所长的关怀报以淳朴的一笑,说:“不要紧……”
她把手里那枝腊梅花匆忙地插在一个早已准备好了的水瓶里,然后给两个客人倒了两杯开水,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
她现在不知道做什么是好,随手拉开桌子的抽屉,想找那件没有打完的毛衣,但没找见,她一时也记不起放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她只好又局促地站在窗前,两只手揉搓着衣角,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刚才揩净的那一小块玻璃又变得模糊了。
外面像是起风了,影影绰绰看见雪片儿在窗前狂飞乱舞,,更远的地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纷沓迷离中寻找亲爱的、黄灿灿的腊梅花,但终于没能瞧见。房子里,暖气管发出一阵阵叫人瞌睡的咝咝声,一阵很难堪的沉默后,她赁感觉知道所长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了。
是的,所长已经满脸带笑地看着她了。沉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样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带着一种疑问的口气问她:“琴,给阿姨说,这几天想得怎样?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个乡里娃娃!而今的年轻人,谁还在这号事上羞答答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这点了。别看城里那时髦女子,尽是些骚货!怎么,还是不愿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家什么不好?怕跟了我广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还是……”
她转过身来,尽量不使她的领导看见她眼睛里旋转的泪水,说:“吴所长,阿姨,您对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
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有了。”
这时候,所长的儿子像喉咙上卡了什么东西似的,用劲地咳嗽了一声。所长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回过头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说:“就是你说的你们村那个……那后生叫什么来着?”
“康庄。”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所长说。
“噢,康庄!”所长也带着一种认真的理解和同情,宽宏大量地说:“这我完全理解,从小在一起长大,石头都能捂热哩,何况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转而用饱经世故的眼光看着她,手继续在她肩上抚摸着,开导她说:“琴呀,你实在是个憨女子!你还年轻,阿姨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你不妨听阿姨给你说,感情,就是那么绝对吗?世界上,可有经感情更强大的东西哩。是些什么东西,阿姨先不给你说,你活一回人,会慢慢体会到的。我现在只是给你说,一切都可以变的。你可以变,你那个康庄也可以变。旁的不说,就说我广前他爸吧,他原来也和一个农村女子成了亲,可解放了,进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后来还不是跟我结了婚吗?这情况也不是广前他爸一个人,比他大的领导都有这情况哩。我也是一样,原来的男人没本事,后来找了广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吴所长,您已经给我说过几次这话了,我也考虑过,但不管怎样,我决不能这样,我在良心上过不去。再说,我和康庄一起长大,虽然现在还在农村劳动,但我心里……爱他。”
她现在已经抬起头,也不怕所长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了,她觉得她从来也没这么胆大过,并且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爱”这个词!爱,是的,在她看来,这是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的。吴所长说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改变这东西,但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这“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有这种力量吧,它可以改变别人,怎能改变了她冯玉琴呢?
“妈,走吧!烦死人了,你真能罗嗦!我晚上还要看《三笑》哩!”女所长的儿子从床上下来,把烟头轻轻往墙角丢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痰盂里,这个小小的成功暂时看来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