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6作品-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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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洛瓦依斯卡雅耸了耸肩膀,呷一口茶,说:“某些节日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每到复活节 、三一节 、圣诞节 ,空中自有特别的气氛。就连不信神的人也喜欢这些节 日。比方说,我哥哥平时口口声声说没有神,可是一到复活节 ,他总是头一个跑去做晨祷。”
里哈烈夫抬起眼睛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笑起来。
“人们口口声声说神是没有的,”伊洛瓦依斯卡雅也笑起来,继续说,“可是,请您告诉我,有名的作家、学者,总之聪明人,为什么到了晚年总是信神呢?”
“凡是青年时期不善于信仰的人,小姐,哪怕他是个大作家,到了老年也还是不会信仰什么的。”
从咳嗽声听来,里哈烈夫的说话声该是男低音,然而这当儿,他大概害怕说话声太响,或者因为过于拘谨,他却用次中音说话。他沉默一忽儿,叹口气,说:“我是这么理解的:信仰是一种精神的能力。它跟才能一 样,是与生俱来的。我凭自己,凭我这辈子见过的那些人,凭我周围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来判断,这种能力是俄国人个个都有的,而且达到了极高的水平。俄国的生活就是连绵不断的一系列信仰和热中,至于无信仰和否定,那末,不瞒您说,俄国人至今还没有领教过呢。如果俄国人不信神,那就等于说他信仰别的东西。”
里哈烈夫从伊洛瓦依斯卡雅手里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继续说:“我来跟您谈一谈我自己吧。大自然在我的灵魂里放进一 种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我这半辈子……这话不要在晚上说才好……一直是无神论者和虚无主义者,然而我有生以来没有一个钟头没有信仰。一切才能照例都在人很小的时候显出来,所以我的信仰能力也是当我还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候就表现出来的。我母亲喜欢叫孩子多吃东西,她每次给我吃饭,总是说:”吃吧!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吃汤!‘我相信了,就一天喝十次汤,象鲨鱼那样吞下去,喝得我大倒胃口,几乎昏厥过去。保姆常讲神话,于是我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各种妖魔鬼怪。我常在父亲那儿偷点升汞,把它撒在蜜糖饼干上,送到阁楼上去,您知道,这是要让家神吃了死掉。等到我学会读书,看懂我读的书的时候,那就更起劲了!我一忽儿要跑到美洲去,一忽儿要入伙做强盗,一忽儿要进修道院去修行,一忽儿雇些孩子来为信奉基督而鞭笞我。请注意,我的信仰总要见之于行动,不是光想想的。既然我要跑到美洲去,那就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劝一个跟我同样的傻瓜一块儿去,临到在城外冻得要死,而且挨了一顿打,我反而挺高兴呢。既然我入伙去做强盗,就一定给人打得鼻青眼肿才回来。您瞧,多么不安宁的童年啊!等到家里把我送进中学,我在那儿学到各种真理,例如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或者白色不是白的,而是由七种原色合成的,我听得头都昏了!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时而想到约书亚③能使太阳停留,时而想到母亲以先知伊里亚的名义否定避雷针,时而想到父亲对我了解的真理漠不关心。可是我的新知识鼓舞着我。我在家里,在马房里象着了魔似的走来走去,宣扬我的真理,为人们的愚昧心惊胆战,痛恨那些认为白色只是白色的人。……不过,这都是小事,都是孩子气的行径。所谓严肃的、成人的热中是从我进大学起开始的。您,小姐,进学校念过书吧?“
“我在诺沃切尔卡斯克城的顿河贵族女子中学里念过书。”
“那么没念过高等学校?这样看来,您不知道学问是什么东西。各种学问,把世界上所有的学问统统算在内,都有一 个同样的特点,缺了它,任何学问都会毫无意义,那就是追求真理!每一门学问,哪怕是生药学之类,其目的也不在于追求利益,不在于追求生活上的便利,而在于追求真理。了不起啊!您着手研究某种学问,首先使您震惊的是它的开端。
我跟您说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门学问的开端更吸引人,更宏伟,更震动人,更能使人透不过气来的了。一开头,您刚听过五六堂课,最灿烂的希望就已经使得您精神抖擞,您就觉得自己成为真理的主人了。我呢,就把我自己毫无私心地、满腔热情地献给各种学问,就象献给心爱的女人一样。我成了它们的奴隶,除了它们以外,我不愿意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太阳。我日日夜夜埋头钻研,死背强记,硬啃书本,见到有人为个人目的利用科学,就痛哭失声。不过我入迷不算久。
问题在于每一门学问固然有开端,可是简直没有结尾,犹如循环小数一样。动物学发现三万五千种昆虫,化学发现六十 种元素。将来这些数字后边即使加上十个零,动物学和化学离着结束也仍旧会象现在这样遥远,当代的全部科学工作恰好就在于扩大数字。我正是在发现第三万五千零一种昆虫,却没感到满足的时候才领悟这个道理的。是啊,不过我也没有绝望,因为不久就有新的信仰把我抓住了。我一头扎进虚无主义④以及它的宣言、黑分派⑤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里去了。
我到民间去,在工厂做工,当润滑工人,做纤夫。后来我走遍俄国,阅历了俄国生活,就变成这种生活的热烈崇拜者了。
我热爱俄罗斯民族,爱得心都痛了。我热爱而且相信它的上帝、语言、创作。……如此等等。有一个时期我成了斯拉夫派⑥,常写信去打搅阿克萨柯夫⑦。我做过乌克兰派⑧,研究过考古学,收集过民间创作的优秀作品。……我对各种思想、人物、事件、地点都入过迷,……一刻也没有间断过!五年前我致力于否定私有财产,我最近的信仰是勿抗恶。“
萨霞断断续续地叹着气,身子开始活动。里哈烈夫站起来,向她那边走去。
“我的好孩子,你想喝茶吗?”他温柔地问道。
“你自己去喝吧!”女孩粗鲁地回答说。
里哈烈夫窘住了,迈着负疚的步伐走回桌旁。
“这样看来,您生活得很快活,”伊洛瓦依斯卡雅说。“有许多事情可以回忆呢。”
“嗯,是啊,在坐着喝茶,有一个好同伴可以谈天的时候,倒是挺快活的,不过您不妨问一声,我为这种快活付出过多大的代价。我的生活称得上丰富多彩,可是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呀?要知道,小姐,我不是象德国哲学博士那样信仰,不是装模做样,我也不是在沙漠里生活,我的每一种信仰都使我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哟。您自己来下断语吧。原先我很富裕,跟我的哥哥一样,可是如今却成了叫化子。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入迷岁月里,我既花光了自己的财产,又花光了妻子的财产,还花掉别人很多钱。现在我四十二岁,老年近在眼前了,我却无家可归,就象黑夜里车队丢下的一条狗。我一生一世从没领略过什么叫安宁。我的灵魂不断地苦恼,我甚至为各种希望痛苦。……我干种种繁重杂乱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我忍饥受寒,我坐过五次监狱,我步履艰难地走遍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和托博尔斯克省⑨,……回想起来都心痛哟!我生活过,可是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岁月里并没有感觉到我在生活。信不信由您,我记不起随便哪年春天的情景,也从没留意过我的妻子怎样爱我,我的孩子们怎样诞生。我还能给您讲些什么呢?我驱使一切爱我的人遭到不幸。……喏,我的母亲已经为我悲伤了十五年,我那些高傲的弟兄不得不为我痛心,脸红,低头,花钱,到头来痛恨我就跟痛恨毒药一样。”
里哈烈夫站起来,又坐下去。
“如果仅仅是我自己不幸,我倒要感谢上帝了,”他没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继续说。“每逢我想起在那些入迷的岁月我常常做出荒唐的事,背离真理,不公平,残酷,危害别人,我个人的不幸倒显得无足轻重了!那些我应当热爱的人,我常常多么痛恨而且藐视啊,反过来,有些应该痛恨而且藐视的人,我却常常热爱。我变过一千次心。今天我信仰,膜拜,可是明天我却象胆小鬼似的躲开我今天的神和朋友,逃之夭夭,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人家在背后骂我坏蛋。只有上帝才看见我怎样常常为我的入迷害臊得哭泣,咬我的枕头。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故意说过谎话,做过坏事,然而我的良心却不清白!小姐,我甚至不能夸口说我的良心没有承担过害死人命的罪孽,因为我的妻子就是看不惯我的胡闹,在我眼前憔悴而死的。是的,我的妻子!您听我说,目前,在我们的社会生活里,盛行着两种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些人测量女人的颅骨,打算证明女人比男人低下。他们寻找女人的缺点,以便嘲笑她们,在她们眼里显出男人高明,为男人的兽性辩护。
另一些人却竭尽全力把女人提高到自己水平上来,也就是逼她们背诵三万五千种昆虫,照男人所说和所写的那样说些和写些蠢话。……“里哈烈夫的脸阴沉下来。
“我告诉您说吧,女人素来是而且将来也还会是男人的奴隶,”他用男低音讲起来,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女人是又柔又软的蜡,男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就总能捏成什么样。主啊,我的上帝,为了男人所热中的无聊事情,女人往往不惜剪短头发,抛弃家庭,死在异乡啊。……女人为种种思想牺牲自己,可是其中没有一个是女人的思想。……舍己为人、忠心耿耿的奴隶!我没量过颅骨的大小,我是根据沉痛辛酸的经验说这种话的。如果我有机会把我所热中的事情告诉她们,那么就连最高傲、最有主见的女人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我走,问也不问一声,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曾经把一个修女改造成虚无主义者,后来我听说,她开枪打死一个宪兵。
我的妻子在我漂泊期间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并且象风向标似的,随着我改变入迷的对象,也改变她的信仰。“
里哈烈夫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至高无上的奴性啊!”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说。“女人生活的高尚意义恰好就在于此!我跟女人交往的整个时期,在我头脑里积累下种种杂乱无章的印象,可是其中象经筛子筛过那样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思想,不是聪明的话语,不是哲学,而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对命运百依百顺的态度,这种不同凡响的宽怒一切的善心。……”里哈烈夫握紧拳头,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脸上现出热烈而紧张的表情,仿佛在推敲每个字眼似的,从咬紧的牙关里吐出他的话来:“……以及这种……这种宽宏大量的坚忍精神,彻头彻尾的忠诚,心灵的诗。……生活的意义恰好就在于这种毫无怨言的殉道精神,在于这种能把顽石也泡软的眼泪,在于这种宽恕一切的无限热爱,这种热爱给混乱的生活带来光明和温暖。……”伊洛瓦依斯卡雅慢慢地站起来,往里哈烈夫跟前迈出一 步,定睛瞅着他的脸。凭他睫毛上闪着的泪光,凭他颤抖而热烈的声调,凭他脸颊上的红晕,她看得清楚:女人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话题,也不是简单的话题。女人是他新近着迷的对象,或者按他的说法,新的信仰对象!伊洛瓦依斯卡雅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着迷的、热烈信仰的人。他不住作手势,眼睛闪闪发光,依她看来,就跟发了狂,着了魔一样,然而他眼睛的光芒、他的话语、他整个魁梧身材的动作,却显得那么优美,她连自己也没理会,竟在他面前站住,象生了根似的,热情洋溢地瞧着他的脸。
“您就拿我的母亲来说吧!”他讲道,向她伸出手去,做出恳求的脸色。“我毒害了她的生活,而且按她的看法,我败坏了里哈烈夫家族的门风,我给他带来了只有最恶毒的敌人才能带来的那么多祸害,可是,怎么样呢?我的弟兄常给她几个小钱供她在教堂里买圣饼,做祈祷用,她呢,却按捺住她的宗教感情,把那些钱攒起来,悄悄地打发人送给她那不成器的格利果利!单是这件小事就远比一切理论、聪明的话语、三万五千种昆虫更强有力地教育和提高人的灵魂!这样的例子我可以给您举一千个。喏,就拿您来说!外边是暴风雪,黑夜,您呢,却坐着雪橇赶到您哥哥和父亲那边去,为的是在节日用您的照拂使他们感到温暖,其实,说不定,他们并没想念您,把您忘记了。您等着瞧吧,您爱上一个人,就会跟着他到北极去。您会去的,不是吗?”
“是的,如果……我爱他的话。”
“说的就是啊!”里哈烈夫高兴地说,甚至顿一下脚。“真的,我跟您认识,高兴极了!我的命运太好,我总是遇见好人。不论哪一天我都能结识这种人,为这种人我简直甘愿献出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远比坏人多。您看怪不怪,我和您已经开诚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