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6作品-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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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踮起脚尖以便站得高一点,不免气喘吁吁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多少也有点高兴。大家都觉得见到了可怕的灾难,不住地发抖,可是万一大火突然灭了,他们却又会感到不满意呢。这样的两面性是自然而然的,为此而对利己主义的人类加以责备,就大可不必了。
不管美丽多么凶险,可是仍然不失为美丽,人的感觉也就不能不向往它。
这时候响起了轻微的隆隆声:不知什么人踩响了铁皮房顶。
“万卡,是你吗?”谢敏嚷道。
“是我和娜斯达霞!”
“你会摔下来的,鬼东西!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就在克烈宪斯科耶村,伙计!”
“大概在天窗那儿才看得清,”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要不要到那儿去瞧一瞧?”
灾难的景象使得人们互相接近了。太太忘了她的身分,同谢敏和两个加甫利拉一起走进正房。他们害怕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而又急于观看火景,就穿过所有的房间,登上楼梯,爬到阁楼上。到处都漆黑一片,听差加甫利拉举着的蜡烛照不亮任何东西,只在他四周投下些朦胧的光点。太太生平第一次看见阁楼。……那梁木、乌黑的墙角、火炉的烟囱、蛛网和灰尘的气味、脚下古怪的黄土,都在她心里留下了童话里景物般的印象。
“这就是家神住的地方吧?”她暗想。
从天窗望出去,火势显得更大更旺。火苗都可以看见了。
地平线上铺开一条灿烂的金黄色长带。它活动着,滚转着,跟水银一样。
“喏,那儿起火的不只是一所房子。那儿,看样子,伙计,有半个村子都卷进火里去了!”马车夫加甫利拉说。
“你听!警钟不敲了。可见就连教堂也着火了。”
“那儿的教堂是木头造的!”太太说,闻到谢敏的羊皮袄发散出来的难闻气味而透不过气来。“什么样的灾难啊!”
他们看够了才走下来。不久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老爷回来了。他出外作客,喝多了酒,如今躺在马车里,蜷起身子,大声打鼾。人们把他叫醒了。他呆瞪瞪地瞧着大火,喃喃地说:“拉一匹马……马来给我骑!快……快点!”
“不行!”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反对说。“算了,你这副样子哪能去?你去睡觉!”
“马……马!”他吩咐道,身子摇摇晃晃。
有人给他牵来一匹马。他爬上马鞍,摇晃着头,消失在黑暗里。这时候那些狗汪汪地叫着往前冲,仿佛闻出狼的气味来了。谢敏和两个加甫利拉身旁围上许多农妇和小男孩。她们哭诉,惊叫,叹息,在胸前画十字,没完没了。一个骑马的人飞驰到院子里来。
“烧死了六个人,”他喃喃地说,上气不接下气。“半个村子烧光了!牲口烧死了不知多少。木匠斯捷潘的老婆子烧死了。”
太太的焦急达到了顶峰。活动和谈话越发闹得她心神不宁。她吩咐套好马车,自己也坐上车到火场去了。夜晚黑暗而寒冷。土地受到黎明前的薄寒而略微变硬,马蹄踩上去,声音发闷,就跟踩在地毯上一样。听差加甫利拉跟马车夫并排坐在赶车坐位上,焦急得不住扭动身子。他往四下里看,嘴里嘟嘟哝哝,不时略微欠起身子,看他那样子倒好象他能左右克烈宪斯科耶村的命运似的。……“主要的是不要给火开道,……”他嘟哝说,“样样事都得会办,可是普通的庄稼汉怎么能懂呢?”
马车走出五六俄里远,太太看见一种不同寻常的奇观,象那样的奇观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有人即使看到,一生中也只能有这样一次,而且是任何丰富的想象力也画不出来的。
村子熊熊地燃烧,象是一大堆篝火。人的视野被一片火海挡住,火光跳动,明亮刺目,农房、树木、教堂一齐淹没在火海里,犹如淹没在迷雾中一样。火光几乎跟阳光那么耀眼,夹杂着一缕缕黑烟和迷蒙的热气。金色的火舌溜来溜去,舔着黑色的房架,微微地笑,快活得眨眼,发出狼吞虎咽的爆响声。红色和金色的烟尘很快地腾上天空,好比一团浮云。仿佛要使这场大火更象幻觉似的,有些心慌意乱的鸽子在那团云雾里飞上飞下。各种声音在空中古怪地混杂在一起:爆裂声惊天动地,火苗忽拉忽拉响,仿佛有几千只鸟在拍翅膀;人声喧哗,牛羊乱叫,车轮吱吱嘎嘎响。教堂的样子吓人,它那些窗口往外冒出火焰和滚滚的浓烟。钟楼象黑色巨人似的挺立在弥漫着金色灰尘的火海里。它已经全部起火,可是那些钟仍然挂在那儿,至于它们怎么能安然不动,那就很难理解了。……道路两旁拥挤不堪,近似赶集,或者等候涨大水后的头一班渡船。这儿挤满了人、马、大车、成堆的什物、木桶。所有这些都在活动,挨挤,声音混杂。太太瞧着这场混乱,听见她丈夫尖厉的叫声:“把他送到医院去!你们给他泼水呀!”
听差加甫利拉站在一辆大车上,挥动胳膊。他被火光照亮,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身材似乎比平时高了。……“这是有人放火,没错儿!”他嚷道,身子转动不停,象是晨祷前的魔鬼。“喂,你们!不能给火开道!给火开道可不行!”
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苍白的、发呆的、木石般的脸。
狗不住地嗥,鸡阁阁地叫。……
“留神马车!”邻近的地主纷纷坐车来了,马车夫们嚷道。
不同寻常的图景啊!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有炽烈的热气才使她感到这不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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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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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卡斯①
喜剧演员瓦西里·瓦西里伊奇·斯威特洛维多夫年纪五 十八岁,是个强壮结实的老人,这时候醒过来,惊讶地往四 处看。他眼前有一面不大的镜子,两旁放着两支油烛,快要点完了。安稳而懒散的烛火朦胧地照亮这个不大的斗室以及刷过油漆的木墙,屋里满是烟草的迷雾和昏光。往四周瞧,可以看出不久以前巴克科斯②和美利波美娜③在这里相逢的痕迹,这次相逢是秘密的,然而放浪形骸,不成体统,近乎淫乱。椅子上和地板上丢着上衣、长裤、报纸、配着花花绿绿的衬里的大衣、高礼帽。桌子上乱七八糟,样子奇怪:空酒瓶啦,玻璃杯啦,三顶花冠啦,镀金烟盒啦,玻璃杯的底托啦,湿了一角的第二期彩票啦,装着金饰针的盒子啦,都凑在一处,混在一起。在那一大堆杂乱的东西上,还扔了许多烟蒂、烟灰、撕碎的小纸片。斯威特洛维多夫坐在一把圈椅里,穿着卡尔卡斯的服装。
“我的天啊,我是在化装室里!”喜剧演员环顾一下,说。
“这真没想到!我怎么就会睡着了呢?”
他听着。四周寂静得象在坟墓里。烟盒和彩票使他清楚地想起今天是他的福利演出场,他演得很成功,每次幕间休息他都跟光临化装室的捧场人一起喝下许多白兰地和红葡萄酒。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他又说一遍。“啊,老家伙,老家伙!你这条老狗!看来,你喝得太多,坐着就睡着了!真有你的!”
喜剧演员高兴起来。他扬声大笑,笑声带着醉意,夹着咳嗽。他举着一支油烛、走出化装室外。舞台上黑洞洞的,连一个人也没有。从舞台深处和两侧,从观众席上,吹来轻微而又可以感觉到的清风。这几股微风象幽灵似的在舞台上漫游,互相碰撞,卷成旋风,戏弄油烛的火苗。烛火颤抖,往旁边弯下去,微弱的亮光时而照在一长排化装室的门上,时而照在旁边立着一个大木桶的红色侧幕上,时而照在舞台中央丢着的一个大镜框上。
“叶果尔卡!”喜剧演员叫道。“叶果尔卡,鬼东西!彼得鲁希卡!他们都睡着了,鬼东西,巴不得叫你们咽了气才好!
叶果尔卡!“
“碍…碍…啊!”回声接应着。
喜剧演员想起,他看在今天是他的福利演出场就送给叶果尔卡和彼得鲁希卡每人三卢布的酒钱。他们既然得到这样一笔赠金,就不见得会留在剧院里过夜了。
喜剧演员嗽了嗽喉咙,在凳子上坐下,把油烛放在地板上。他头重,醉醺醺,全身刚开始“发散”他喝下的那许多啤酒、葡萄酒和白兰地。他坐着睡了一觉,这时候觉得浑身不舒服,发软,打不起精神。
“我这嘴里象是有个骑兵连在过夜似的,……”他吐着唾沫说。“哎,不应该喝酒啊,老糊涂!不应该!腰也酸,头也痛,周身觉得冷。……老了。”
他瞧一下前面。……他只隐约看见提词人的小亭、按字母排列的包厢和乐队池中的乐谱架,整个观众席却好比乌黑的无底洞,张开血盆大口,冒出寒冷严峻的黑暗。……观众席平时是朴实而舒适的,可是现在,到了夜里,却显得深不可测,空空荡荡象是坟墓,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喜剧演员瞧了瞧黑暗,随后瞧了瞧油烛,继续唠叨。
“是啊,老了。……不管你怎么做假,不管你怎么充好汉,‘不管你怎么装傻,反正已经五十八岁,全完了!这一辈子算是交待了!嗯,是啊,瓦森卡④。……不过我在舞台上工作了三十五年,夜里看见剧院却好象还是头一遭呢。……这可是怪事,真的。……是啊,头一遭!这叫人有点毛骨悚然,见鬼。……叶果尔卡!”他站起来叫道。“叶果尔卡!”
“碍…碍…啊!”回声接应道。
远远的一个地方,似乎就在张开的大口的深处!随着回 声,响起了召人去做晨祷的钟声。卡尔卡斯在胸前画了个十 字。
“彼得鲁希卡!”他叫道。“你们在哪儿呀,鬼东西?主啊,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鬼呢?你少说这个字,你戒掉酒吧,总之你已经老了,到死的时候了!人家一到五十八岁就总去做晨祷,做好死的准备,可是你,……主啊!”
“主怜恤我吧,多么阴森可怕!”他唠叨说。“是啊,照这样通宵坐在这儿,能把人活活吓死。要召唤阴魂来相会,这倒是个绝妙的地方呢!”
一提到“阴魂”两个字,他就越发心惊胆战。……漫游的微风和闪烁的光点勾起他的想象,把它刺激得极其紧张。
……喜剧演员不知怎的缩起身子,脸容憔悴,弯下腰去拿油烛,最后一次带着孩子般的恐惧斜起眼睛朝那个黑洞看一眼。
他那涂了油彩而难看的脸露出呆板的样子,几乎毫无表情。他还没拿到油烛就忽然跳起来,凝神瞧着那片黑暗。他呆站了半分钟,然后害怕得不得了,抱住头,连连跺脚。……“你是谁啊?”他尖起嗓子嚷道,声音变了。“你是谁啊?”
有个包厢里站着一个白白的人影。等到烛光往那边照过去,就可以看清那个人的胳膊、脑袋以至白胡子。
“你是谁啊?”喜剧演员用气急败坏的声调又问一遍。
白人影迈出一条腿,跨过包厢的障壁,跳进乐队池,然后,象阴影似的,不出声地往舞台这边走来。
“是我,先生!”他说着,爬上了舞台。
“是谁?”卡尔卡斯叫道,往后倒退。
“是我,尼基达·伊凡内奇,……提词人。您不用担心。”
喜剧演员吓得浑身发抖,呆若木鸡,瘫软地在凳子上坐下,低下头。
“是我,先生!”那个人走到喜剧演员跟前说,他生得又高又瘦,头顶光秃,胡子花白,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
“是我,先生。是提词人,先生。”
“我的上帝啊,……”喜剧演员说,伸出手掌摩挲着额头,呼呼地喘气。“原来是你,尼基达?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的包厢里过夜。此外就没有地方过夜了。……只是您不要告诉阿历克塞·福米奇。”
“你,尼基达,……”衰弱无力的卡尔卡斯喃喃地说,对他伸出发抖的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大家叫我谢幕十六次,送给我三顶花冠和许多东西,……大家都喜欢我,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叫醒这个喝醉的老人,把老人送回家去。
我是个老人了,尼基达。我五十八岁。我有病!我这衰弱的精力一天天地差了。“
卡尔卡斯往提词人那边探出身子去,周身发抖,抓住他的手。
“你别走,尼基达,……”他喃喃地说,象在说梦话。
“我年老,有病,该死了。……可怕呀!”
“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该回家去了。”尼基达带着温情说。
“我不去。我没有家!我没有,没有!”
“主耶稣啊!莫非您忘记您住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愿意到那儿去,不愿意,……”喜剧演员有点发急地说。“我在那儿孤孤单单,……一个亲人也没有,尼基达,既没有亲人,也没有老伴,更没有孩子。……单身一个人,跟野外的风一样。……我死了,谁也不会想起我。”
喜剧演员的颤栗也感染了尼基达。……醉醺醺的、激动的老人拍他的手;颤巍巍地握紧它,让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