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6作品-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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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科夫第二天早晨才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一言不发,径自溜到他的书房里去了。
“哦,怎么样?”中尉睁大眼睛瞧着他,小声说。
克留科夫摇一下手,鼻子里哼一声。
“可是怎么了?你笑什么?”
克留科夫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塞到靠垫底下,极力忍住大笑,不由得全身发抖。过了一分钟他坐起来,用笑得流出泪水的眼睛瞧着惊讶的中尉,开口说:“你把门关上。嘿,这娘们儿可真行啊,我跟你说!”
“借据拿回来了吗?”
克留科夫挥一下手,又哈哈大笑。
“嘿,这娘们儿可真行!”他接着说。“老弟,能认识这样的女人倒要道一声merci呢!她是个穿着裙子的魔鬼。我到了她家,走进去,你知道,活象朱庇特,连我自己都害怕自己,……皱着眉头,满脸怒容,为了显得威风些,甚至捏紧了拳头。……我说:”太太,跟我可开不得玩笑!‘照这样说了一 套。我搬出法院和省长来吓唬他。……她先是哭,说她是跟你闹着玩的,甚至把我领到柜子跟前去,要还我钱,后来口口声声说欧洲的前途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手里,而且痛骂女人。……我也跟你一样听得入了迷,我这头蠢驴。……她称赞我长得漂亮,拍拍我的胳膊,就在靠近肩膀的那个地方,看我到底有多么结实,于是……于是,你看得明白,我现在刚从她那儿出来。……哈哈。……她倒挺喜欢你呢!“
“好一个娃娃!”中尉笑道。“居然是个成了家的上流人呢。
……怎么,害羞了?厌恶了?不过,老兄,不是说笑话,你们这个县里倒有个塔玛拉女王②呢。……“”何止是我们县里?你走遍全俄国也找不着另外这样一条变色龙③!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其实我跟女人打交道要算是个行家了。我简直跟巫婆都勾搭过,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确实凭老脸皮和无耻降伏人。讲到她吸引人之处,那就是急剧的转变、颜色的转换,那就是该诅咒的瞬息万变。……呸!借据全完了。没有指望了。我俩都是大罪人,我们的罪应该分担才对。我认为你不是欠我两千三,只欠一半。当心啊,你要跟我妻子说我到佃户家里去了。“
克留科夫和中尉把头塞到靠垫底下,开始大笑。他们抬起头,四目相视,然后倒在靠垫上了。
“好一个未婚夫!”克留科夫讥诮道。“好一个中尉!”
“好一个有妇之夫!”索科尔斯基回嘴说。“好一个上流人!
还是一家之长呢!“
吃中饭的时候,他们讲了些隐语,互相挤眉弄眼,屡次用食巾捂住嘴笑,惹得一家人暗暗吃惊。饭后,他们心绪仍然非常好,扮成土耳其人,手拿武器互相追逐,给孩子们表演打仗。傍晚他们争论很久。中尉口口声声说,收妻子的陪嫁钱,甚至在双方热烈相爱的情形下,也是下流而卑鄙的。克留科夫却伸出拳头捶着桌子说,这是荒谬,凡是不愿意妻子有财产的丈夫,都是利己主义者和暴君。两个人大嚷大叫,拍桌子瞪眼,谁也不想了解谁,灌下不少的酒,临了各自提起各自的长袍底襟,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他们不久就睡熟,而且睡得很香。
生活仍然照先前那样平稳、懒散、无忧无虑地流过去。阴影铺满大地,云端响起隆隆的雷声,偶尔大风悲凉地哀号,仿佛想证明大自然也能哭泣似的。可是任什么东西也不能惊扰这些人习以为常的安宁。关于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关于借据,他们都绝口不提了。不知怎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大声谈论这件事。不过这件事他们心里都记得,一想起来就高兴,仿佛偶然间,生活出人意外地为他们演了一出新奇的闹剧,到了老年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愉快。……克留科夫在会晤犹太女人以后第六天或者第七天早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给姑母写一封贺信。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默默地在桌旁踱来踱去。中尉夜里睡得不好,醒来心绪恶劣,这时候感到烦闷无聊。他走来走去,想着假期就要满了,未婚妻在等她,想着人们永生永世住在乡下怎么会不闷得慌。他在窗前站住,久久地瞧着树木,一连吸了三支纸烟,忽然回转身来对他的表哥讲话。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阿辽沙④
,“他说。”今天你借一匹
马给我骑一下。……“
克留科夫瞧着他,眼光里露出寻根究底的神情,然后皱起眉头,继续写信。
“那么你借给我了?”中尉问。
克留科夫又瞧着他,然后慢腾腾地拉开书桌抽屉,从那儿取出一大卷钞票,交给表弟。
“这是五千,……”他说。“虽然这钱不是我的,不过求上帝保佑你,那也没关系。我劝你马上派人去叫驿车来,动身走掉吧。真的!”
这回轮到中尉寻根究底地瞅着克雷科夫了。他忽然笑起来。
“你倒真猜中了,阿辽沙,”他说,脸红了。“我本来确实想去找她。昨天傍晚洗衣女工把我那次穿过的该死的军服交给我,军服上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我……我就想去找她!”
“你该动身走了。”
“是的,确实该走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假期也已经满了。
真的,今天我就动身。我当着上帝说,一定走!不管住多久,到头来总还是得走。……我要动身了!“
当天中饭前,驿车叫来了。中尉就跟克留科夫一家人告别,他们祝他一路平安,他就动身走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天色阴霾,然而又热又闷。从凌晨起克留科夫就漫无目的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瞧着窗外,或者翻阅早已看厌的照片簿。他一瞥见妻子或者儿女,就生气地嘟嘟哝哝。这一天,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孩子们一举一动都惹人讨厌,妻子管教仆人不严,开支超过收入。
这一切都表明“老爷”心绪不佳。
临到吃中饭,他对汤和烤菜一概不满意,饭后吩咐套上那辆轻便马车。他慢腾腾地坐上去,出了院子,缓缓地走出四分之一俄里,然后停住了。
“要不要去……去找那个魔鬼?”他瞧着阴霾的天空暗想。
克留科夫甚至笑起来,仿佛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似的。他顿时感到心里的烦闷消散,懒散的眼睛里闪出快活的光芒。他扬鞭打马。……一路上,他的想象力描绘着犹太女人见到他会多么诧异,他怎样笑,怎样谈天,然后又怎样精神焕发地回到家里。……“每个月都该做一次……不平常的事来提一提神,”他暗想,“那样的事要能在停滞的机体里产生很厉害的震动,……引起反应才行。……哪怕是痛饮一番,哪怕是……找苏萨娜也未尝不可。不这样是不行的。”
他的马车驶进酿酒厂的院子里,天色已经黑了。从厂主的房屋那些敞开的窗口传出笑声和歌声:比闪电还亮,比火焰还烫。……⑤一个有力而深沉的男低音唱道。
“哎呀,她家里有客人!”克留科夫暗想。
他想到她有客而怏怏不快。“要回去吗?”他摸到门铃,暗想,可是他仍旧拉了一下,登上那道熟悉的楼梯。他走到前厅,往大厅里看一眼。那儿大约有五个男人,都是他熟识的地主和文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钢琴旁边,用长手指按着琴键,嘴里在唱歌。其余的都在听,高兴得龇出牙来。
克留科夫照了照镜子,正要走进大厅,这时候,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本人轻飘飘地走进前厅来了,她兴高采烈,身上仍旧穿着那件黑连衣裙。……她见到克留科夫,一刹那间呆住了,随后却快活得叫起来,眉开眼笑。
“是您吗?”她说,抓住他的手。“多么意想不到啊!”
“啊,她来了!”克留科夫说,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
“那么,怎么样?欧洲的命运还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手里吗?”
“我真高兴!”犹太女人笑道,小心地推开他的胳膊。“喏,您到大厅里去吧。那儿都是熟人。……我去吩咐一声给您送茶来。您的名字是叫阿历克塞吧?好,请进,我马上就来。
……“
她举起手,对他做了个飞吻的手势,就从前厅跑出去,身后留下了那种甜得发腻的茉莉花香气。克留科夫抬起头来,走进大厅。他跟所有那些在大厅里的人都熟识,然而他只略微向他们点点头,他们对他也略微点头作为回答,仿佛他们相逢的地点不成体统,或者他们心里有了默契:对他们来说还是装得互不相识比较妥当。
克留科夫穿过这个大厅走进一个客厅,再从那儿走进另一个客厅。一路上他碰见三四个客人,也是熟识的,然而他们似乎没认出他来。他们脸上带着醉意,神态快活。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斜起眼睛瞧着他们,心里纳闷,不懂这些成了家的、体面的人受过穷,吃过苦,怎么会自甘堕落,竟然以这种可怜的无聊事为乐!他耸动肩膀,微微笑着,往前走去。
“有些地方清醒的人觉得恶心,”他想,“可是喝醉的人却喜欢得不得了。我记得我去看小歌剧,听茨冈姑娘唱歌,没有一回是清醒着去的。酒能使人的心软下来,于是安心干坏事了。……”忽然,他停住脚,象在地里生了根似的,伸出两只手去扶住门框。原来中尉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正坐在苏萨娜的书房里写字台旁边。他在跟一个肥胖而皮肉松弛的犹太男人小声谈天,见到表哥来了,就一下子涨红脸,低下眼睛去看照相簿。
在克雷科夫心里,正派人的感觉猛的一动,血涌上了他的头。他又惊又羞又气,心乱如麻,沉默地走到写字台附近。
索科尔斯基把头垂得越发低了。他感到羞愧难当,脸容大变。
……
“哦,是你来了,阿辽沙!”他说,极力抬起眼睛,微笑一下。
“我原是顺便到这儿来告别的,可是,你瞧,……明天我一定要动身走了!”
“唉,我能跟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想。“既然我自己也来了,怎么配骂他?”
他就一句话也没说,光是嗽了嗽喉咙,慢慢地走出去。
不要说她是天仙,不要叫她离开人间。……⑥男低音在大厅里唱道。过了不久,克雷科夫的轻便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辘辘地响着。
「注释」
①亚历山大的爱称。
②十二世纪格鲁吉亚的女王,以美貌和残酷闻名。——俄文本编者注
③蜥蜴的一种,善于很快地转变皮肤的颜色以适应四周的环境。
④阿历克塞的爱称。
⑤引自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抒情歌曲《致莫里》,歌词系俄国作家库柯里尼克所作。——俄文本编者注
⑥引自俄国作曲家格林卡所作的抒情歌曲,歌词系尼·费·巴浦洛夫所写。——俄文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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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6作品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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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
勃雷科维奇年纪还轻,却已经谢顶。他以前做过律师,如今没有工作,靠他那富足的妻子养活,她开着一家“突尼斯公寓”。有一天半夜,他从他的住房里跑到过道上,用尽全力砰的一声关上门。
“啊,恶毒、愚蠢、没心肝的畜生!”他捏紧拳头嘟哝道。
“魔鬼把我和你拴在一起了!呸!要把这个巫婆哇哇叫的嗓音压过去,非放大炮不可!”
勃雷科维奇又气又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是眼下在路上,在他走过的突尼斯公寓长过道上,碰到一只碗盏或者一个带着睡意的仆役,他就会高兴地伸出手去乱打一通,借此出出气。他一心想辱骂,嚷叫,顿脚。……命运仿佛明白他的心意,甘愿为他效劳似的,果然叫他迎面遇见了不按时交房钱的第三十一号住房的房客,音乐师哈里亚甫金。这个人正在自己的房门前站着,身子大摇大晃,把钥匙塞进锁眼。
他呼呼地喘气,嘴里不知在骂什么人,可是钥匙不听使唤,每一次都没有塞进锁眼。他一只手颤动着塞那钥匙,一只手拿着提琴盒。勃雷科维奇象老鹰似的向他扑过去,气冲冲地嚷道:“啊,原来是您?您听着,先生,您到底什么时候才付房钱?您已经有两个月没付了,先生!我要吩咐仆人不给您生火!见鬼,我要把您撵出去,先生!”
“您……您别来搅扰我,……”音乐师平静地回答说。
“ aurevoir①”
“您该害臊才是,哈里亚甫金先生!”勃雷科维奇继续说。
“您一个月挣一百二十卢布,本来能够按时付钱!这是昧良心,先生!在您那方面来说,这简直是下作!”
钥匙终于卡达一响,房门开了。
“是啊,先生,这是不正派!”勃雷科维奇跟着音乐师走进房间,继续说。“我要警告您,要是明天您还不付钱,那我就把您告到调解法官那儿去。我要给您点颜色看看!而且请您不要把烧着的火柴丢在地板上,您会在我这儿闹出火灾来的!我一看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