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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契诃夫1886作品-第6章

小说: 契诃夫1886作品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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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

“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 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

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

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

“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

“要说这是实情,那末,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

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②?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 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

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连买燕麦③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

……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姚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埃……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姚纳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

……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注释」

①引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编者注

②原文是“高雷内奇龙”,俄国神话中的一条怪龙。在此用做骂人的话。

③马的饲料。





审判前夜被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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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前夜被告的故事

“要有灾难临头了,老爷!”马车夫用鞭子指着一只横穿过我们道路的兔子,转过身来对我说。

就是没有兔子,我也已经知道我的未来凶多吉少。我正坐着马车到某城地方法院去,我要坐在被告席上为重婚罪受审。天气坏透了。我深夜到达驿站的时候,我的模样象是一 个身上粘着雪、浇过水、又挨了一顿痛打的人。我冻得发僵,周身湿透,一路上单调的颠簸弄得我晕头转向。驿站长在驿站上迎接我,他是个高身量的男人,穿一条蓝色花条的内裤,头顶光秃,带着睡意,唇髭似乎是从鼻孔里生出来的,妨碍他闻东西。

老实说,这里的气味也真够人闻的了。临到驿站长嘴里嘟嘟哝哝,呼呼地喘气,搔他衣领里的脖子,推开驿站“客房”的门,一言不发地用胳膊肘向我指一下我安歇的地方,就有一股浓重的酸臭气、火漆味、被人按死的臭虫的气味向我扑来,呛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有一盏铁皮的小灯放在桌上,照亮难看的木墙,这盏小灯象松明那样冒着浓烟。

“您这儿臭得很,先生!”我说着,走进去,把我的皮箱放在桌上。

驿站长闻闻空气,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这儿的气味跟平时一样,”他说,搔一搔身子。“这是因为您刚从冷处来。马车夫素来跟马一块儿睡觉,坐车的老爷们呢,身上没有什么气味。”

我打发驿站长走掉,开始观察我的临时住处。那儿有一 张长沙发,我过一忽儿就要睡上去,象双人床那么宽,蒙着漆布,凉得跟冰一样。这个房间里除了长沙发以外,还有一 个很大的铁炉子、一张放着上述小灯的桌子、一双不知什么人的毡靴、一个不知什么人的手提旅行皮包。有一架屏风挡住一个墙角,屏风后面有人在安静地睡觉。我观察一番后,在长沙发上给自己铺好被褥,开始脱衣服。我的鼻子不久就闻惯了臭气。我脱掉上衣、长裤、皮靴,不住地伸懒腰,微笑,缩起脖子,绕着那个铁炉子蹦蹦跳跳,把我的光腿抬得很高。

……这一阵跳跃使我暖和多了。这以后剩下来要做的,就是在长沙发上躺下睡觉,然而这当儿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想不到的事。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那架屏风上,……您再也想不出我多么惊恐!原来屏风里边有个女人的小脑袋正瞧着我。

她头发蓬松,睁着一对黑眼睛,露出牙齿。她的两道黑眉毛在动弹,脸上现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可见她在笑。我发窘了。小脑袋发现我在看她,也发窘,躲开了。我仿佛有罪似的,低下眼睛,温顺地走到长沙发跟前,躺下去,盖上我的皮大衣。

“多么意想不到!”我想。“那么她瞧见我怎样蹦跳了!这可不好。……”我回想那张俊俏的小脸的轮廓,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许多画面在我脑海里涌现,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 个诱人,后来……后来,仿佛为了惩罚我那些有罪的思想似的,我忽然感到右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剧痛。我就抓住脸颊,结果什么也没捉到,不过我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我闻到被按死的臭虫的气味了。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同时听见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这些该死的臭虫,大概要把我活活咬死!”

嗯!……我想起了我的好习惯:我上路总是带着波斯粉的。这一次我也没有违反这种习惯。不出一秒钟,一个装着波斯粉的铁盒就从我的皮箱里取出来了。现在只要问一问那个俊俏的小脑袋要不要用这种驱除“百科全书”①的药,那我就能跟她认识了。可是怎样开口呢?

“这真要命!”

“太太,”我用尽量悦耳的声调说。“您刚才喊了一声,根据我的理解,大概是臭虫在咬您吧。我倒有波斯粉。要是您乐意的话,那么……”“啊,劳驾!”

“既是这样,那我马上……只要穿上皮大衣,就给您送去,……”我高兴地说。

“不,不。……您隔着屏风递给我,不用走到这边来!”

“我自己也知道隔着屏风递给您。您不要害怕,我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谁知道您呢!您是过路的人。……”“嗯!……其实我送到屏风后面去也成。……这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况我又是个医师,”我撒谎道,医师、警官、妇女的理发师,是有权利闯进别人的私生活的。“

“您说您是医师,这是真的吗?您是认真说的吗?”

“真话。那么您容许我把这药粉给您送过去?”

“哦,既然您是医师,那就行了。……不过,何必麻烦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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