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6作品-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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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轻蔑的态度,然而这倒没有妨碍他接受我母亲送给他的衣服之类的礼物,也没有妨碍他在我的风筝上画些长着红牙的蠢脸。我母亲不喜欢他的“骄傲”,不过对他的聪明才智却是极其佩服的。
客人没有使我们久等。五月初,从火车站驶来两辆大车,上面载满大皮箱。这些皮箱看上去那么堂皇,车夫把它们搬下车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脱掉了帽子。
“大概,”我想,“这些箱子里都是军服和火药吧。……”为什么有火药呢?多半在我脑子里,将军的概念是同大炮和火药紧密相连的。
五月十日早晨我醒过来,我的保姆就小声通知我说:“你的亲舅舅来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好歹漱洗一下,没有祷告上帝就飞出卧室门外去了。在前厅,我碰见一位高大壮实的先生,留着体面的络腮胡子,穿着讲究的大衣。我诚惶诚恐,吓得要死,走到他跟前,想起母亲规定的礼节,就在他面前把脚跟并拢,深深一鞠躬,再探出身子要吻他的手,可是那位先生不让我吻他的手,而且声明说他不是我的舅舅,而是舅舅的听差彼得。这个彼得的装束远比我和波别季姆斯基阔绰,他这种外貌使我极其吃惊,而且说实话,直到今天也还使我吃惊呢。难道这样庄重可敬的人,面容如此聪明严峻,竟然会是个仆役?那是为什么呢?
彼得对我说,舅舅和母亲到花园里去了。我就往花园跑去。
自然景物不知道公达索夫家族的历史和我舅舅的官品,因而比我自由得多,也随便得多。花园里热闹得很,只有市集上才会有那样的光景。无数惊鸟从天而降,划破空气,在林荫道上蹦蹦跳跳,又叫又吵地追逐金龟子。丁香丛中有成群的麻雀,从那儿,温柔芬芳的花朵直扑到人脸上来。不管往哪儿走,到处都响着黄莺的歌声,戴胜鸟和青鹰的尖叫。换了在别的时候,我就会开始追逐蜻蜓,或者拿起石块在乌鸦身上扔过去,这时候正有一只乌鸦立在白杨树下不高的干草垛上,把它的宽嘴扭到一边。可是现在我没有心思玩耍。我的心正怦怦地跳,肚子里一阵阵发凉:我正准备去见一个戴着带穗的肩章、手拿明晃晃的军刀、瞪起一对可怕的眼睛的人!
可是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失望吧!跟我母亲一块儿在花园里散步的,原来是个瘦小的人,装束考究,穿一身白绸衣服,戴一顶白色帽子。他把两只手揣在衣袋里,头往后仰,不时跑到我母亲前面去,看样子完全象是个青年人。他周身有那么多的活力和生气,直到我走近他的身后,看一眼他帽子的边沿,发现他那剪短的头发已经银白,才识破他原来已到老年。庄严的气派也罢,将军的慢条斯理的动作也罢,我一概没看见,只是觉得他象孩子似的活泼好动。我没看到直竖到耳根的高衣领,只见到一个普通的淡蓝色领结。母亲和舅舅在林荫道上散步,谈话。我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等着他们当中哪一个回过头来看一眼。
“你这个地方真是迷人啊,克拉嘉④!”舅舅说。“多么可爱,多么好!要是我早知道你这儿这样美,那么这些年来我说什么也不会到国外去了。”
舅舅很快地弯下腰去,闻一下郁金香。不管他的眼睛往哪儿看,一切都在他心里引起痴迷和好奇,仿佛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花园和阳光普照的白昼似的。这个奇怪的人不住动弹,就象身子底下安着弹簧似的,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不容我母亲插一句嘴。忽然,在林荫道的拐角上,波别季姆斯基从一 丛接骨木后面闪出来。他的出现极其出人意外,弄得舅舅吓一跳,退后一步。这一次我的教师穿着他那件漂亮的带袖披风。他穿着这件披风,特别是从后面着上去,很象一架风车。
他的模样庄严肃穆。他照西班牙人那样把帽子按在胸口上,往我舅舅跟前跨出一步,鞠个躬,活象小歌剧里的侯爵:身子往前弯而又略为偏向一边。
“大人,我荣幸地向您介绍我自己,”他大声说,“我是您外甥的教员和导师,以前的兽医学院学生,贵族波别季姆斯基!”
教师这样彬彬有礼,使我母亲很满意。她微微一笑,屏息不动,热切地巴望他再说出一些文绉绉的话来,可是我的教师正等舅舅对他的庄严问候作出庄严的回答,就是说,照将军那样说一声“嗯”,对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去,不料舅舅和蔼地笑起来,用力握一下他的手,我的教师就心慌意乱,胆怯了。他叽叽咕咕说了句不连贯的话,嗽着喉咙,退到一旁去了。
“嗯,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舅舅笑道。“你瞧,他穿上那件披风,自以为是个很聪明的人呢!我倒喜欢这个,我敢对上帝起誓!……要知道,在他身上,在那件可笑的披风上,表现出多少年轻人的自负和生气啊!可是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忽然转过身来,看见我,问道。
“这是我的安德留宪卡,”母亲向舅舅介绍我说,脸红了。
“他给了我安慰。……”
我在沙地上把两个鞋跟并拢,深深一鞠躬。
“好小子,……好小子,……”舅舅喃喃地说着,从我的嘴唇上收回他的手,摩挲我的头。“你叫安德留宪卡?好,好,……嗯,是啊,……我敢对上帝起誓。……你在念书吗?”
我母亲跟所有的母亲一样,加枝添叶,夸大其辞地开始叙述我的学业成绩和良好品行。我呢,在舅舅身旁走动,按照礼节不住向他深深地鞠躬。等到我母亲开始抛出钓钩,试探地说起我既然有出色的才能,那就不妨进入中等武备学校,享受官费待遇,而我按照礼节,必须哭哭啼啼,请求舅舅说情的时候,舅舅忽然停住脚,吃惊地摊开两只手。
“圣徒啊!这是谁?”他问。
原来我们的管家费多尔·彼得罗维奇的妻子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正顺着林荫道照直向我们这边走来。她拿着一 条上过浆的白衬裙和一块长方的熨衣板。她走过我们身边,透过睫毛朝客人羞怯地看一眼,脸红了。
“这儿的奇迹层出不穷啊,……”舅舅从牙缝里吐出这么一句话,亲切地瞧着她的后影。“你这儿,姐姐,每走一步都会遇上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我敢对上帝起誓。”
“她是我们这儿的美人,……”母亲说。“这是经人说媒,由费多尔从城郊那边把她娶来的,……离这儿有一百俄里呢。
……“
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称之为美人的。她是个娇小丰满的女人,年纪二十岁上下,身材匀称,眉毛乌黑,老是面色红润,模样动人,然而她的脸容和她的全身却没有一个重大的特征,没有一个大胆的线条足以引人瞩目,仿佛大自然创造她的时候,缺乏灵感和信心似的。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羞怯,腼腆,品行端正,走路轻柔平稳,很少说话,难得发笑,她的全部生活就跟她的脸和梳光的头发那样平和而安稳。舅舅眯细眼睛瞧着她的后影,微笑着。母亲定睛细看他那张含笑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您,兄弟,至今还没有结婚!”她说,叹口气。
“没有结婚。……”
“什么缘故呢?”母亲轻声问道。
“该怎么对你说好呢,这是生活造成的。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埋头工作,顾不上生活。等到我想要生活,回头一看,已经五十年过去了。我没来得及结婚!不过,谈这些……是乏味的。”
母亲和舅舅同声叹口气,往前走去。我却离开他们,跑去找我的教师,想跟他谈谈我的印象。波别季姆斯基在院子当中站着,庄严地瞧着天空。
“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他摇头晃脑地说。
“我希望我能跟他相处得好。”
过了一个钟头,母亲走到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的亲人,我愁死了,”她开口说,长吁短叹。“要知道,我弟弟是带着听差一块儿来的,可是象那样的听差,求上帝保佑他吧,既不好让他住在厨房里,也不好把他安置在前厅里,非给他一个单独的房间不可。我想不出该怎么办!也许只好这样:孩子们,你们能不能暂时搬到厢房去跟费多尔同住?把你们的房间让给那个听差住,怎么样?”
我们回答说完全同意,因为住在厢房比住在正房,处在母亲眼皮底下,要自由得多。
“简直愁死人了!”母亲继然说。“我的弟弟说他不在中午吃中饭,而要按京城的规矩,下午六点多钟才吃中饭。我简直愁得晕头转向!要知道,到七点钟,中饭的菜可就要在炉子上炖过头了。真的,男人哪怕有很大的聪明才智,对家务事也总是一窍不通的。合该我倒霉,只好做两次中饭。你们,孩子们,照旧中午吃中饭。我这个老太婆只好熬到七点钟陪我的亲弟弟吃饭。”
接着,母亲长叹一声,吩咐我要博得舅舅的欢心,说上帝是为了叫我交好运才打发他来的,然后她就跑到厨房去了。
当天,我和波别季姆斯基就搬到厢房里去了。他们把我们安置在一个穿堂屋里,在前堂和总管的卧室之间。
尽管舅舅光临,而且我们搬到新住处来,可是生活却出人意外,仍然跟先前一样疲沓而单调。“由于有客”,我们就不再上课念书。波别季姆斯基素来什么书也不看,什么事也不干,这时候照例在床上坐着,长鼻子在空中晃来晃去,不知在思索什么。偶尔他下床来试新衣服,过后就又坐上床,一 言不发,专心思索。只有一种东西惹得他心烦,那就是苍蝇,他总是无情地伸出手掌把它们拍死。饭后他照例“休息”,于是鼾声大起,弄得整个庄园人人发愁。我一天到晚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厢房里坐着糊风筝。舅舅呢,在最初的两三个星期,我们是很少看到的。他成天价在房间里坐着工作,不顾苍蝇和炎热。他总是坐着不动,象是跟桌子粘在一起了,这种异乎寻常的功夫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仿佛他在玩一 种无法解释的魔术。对我们这些从来没有进行过有系统的工作的懒汉来说,他那种喜爱劳动的习惯简直就是一种奇迹。早晨九点钟光景他醒过来,就在桌旁坐下,不到吃中饭不站起来,吃过中饭后又着手工作,一直做到深夜。每逢我从钥匙眼里偷偷瞧他,我看见的总是那么一幅一成不变的画面:舅舅在伏案工作。工作的情形是这样:他一只手写字,另一只手翻书,而且说来奇怪,他周身都在动:一条腿晃来晃去象钟摆,嘴里不住吹口哨,而且点着头打拍子。这时候他的模样极其随便,轻浮,好象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做游戏。每次我都看见他穿着考究的短上衣,打着潇洒的领结。他身上老是有一种女人常用的香水的清香,甚至隔着钥匙眼也可以闻出来。他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来,然而他的胃口总是不好。
“我不明白我的弟弟是怎么回事!”母亲抱怨他说。“我每天都特地为他宰一只火鸡和几只鸽子,又亲手给他做糖煮水果,可是他喝上一盆清汤,吃上一小块象手指头那么大的肉,就从桌旁站起来了。我央告他再吃一点,他就回到桌旁,喝一点牛奶。可是牛奶又算得了什么呢?跟泔水差不多!吃这么点东西会饿死的。……我就劝他,可是他光是笑,说两句打趣的话。……是啊,他,这个亲人,不喜欢我们的菜!”
傍晚倒过得比白天快活得多。照例,等到太阳落下去,院子里铺开长长的阴影,我们,也就是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波别季姆斯基和我,总是在厢房的门廊上坐着。到天黑为止,我们一直沉默不语。再者,所有的话既然都已经谈完,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只有一件事是新闻:那就是舅舅的光临,可是就连这个题目不久也谈得无可再谈了。教师老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深深地叹息。……那时候我不了解这些叹息,没有深究它们的含意,现在我才明白其中是大有文章的。
等到地上的一个个阴影合成一大片,管家费多尔才打完猎回来,或者从田野上回来。我觉得这费多尔是个野蛮、甚至可怕的人。他是伊久姆城一个归化俄罗斯的茨冈人的儿子,肤色黝黑,眼睛又大又黑,头发卷曲,胡子蓬松,我们柯楚耶甫卡村的农民一概叫他“魔鬼”。再者,除了相貌以外,他的性情也有许多地方象茨冈人。例如,他不能守在家里,成天价在田野上过,或者出外打猎。他阴沉,暴躁,不爱讲话,什么人也不怕,不承认有谁可以支配他。他对母亲态度粗鲁,对我称呼“你”,看不起波别季姆斯基的学问。所有这些,我们都原谅他了,认为他是个容易发脾气的和病态的人。可是我母亲喜欢他,因为他尽管有茨冈人的天性,却极其诚实,工作勤恳。他按照茨冈人那样热烈地爱他的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不过他把这种爱情表现得那么阴沉,仿佛在受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