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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蕤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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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没有一株稍稍崛强的树,也无一个稍稍崛强的人。为她倾倒的人虽多,却皆在同样情形下露出蠢像,做出同样的事情。世故一些的先是借些别的原因同在一处,其次就失去了人的样子,变成一只狗了。年纪轻些的,则就只知写出那种又粗卤又笨拙的信,爱了就谦卑谄媚,装模作样,眼看到自己所作的糊涂样子,还不能够引动女人,既不知道如何改善方法,便作出更可笑的表示,或要自杀,或说请你好好防备,如何如何。一切爱不是极其愚蠢,就是极其下流,故她把这些爱看得一钱不值了。真没有一个稍稍可爱的男子。

她厌倦了那些成为公式的男子,与成为公式的爱情。她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口中的牧师儿子。她为自己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某种好奇意识所吸引,吃了点惊。她望望天空,一颗流星正划空而逝,于是轻轻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道:“逝去的,也就完事了。”

但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着悦目的光辉。“强一些,方有光辉!”她微笑了,因为她自觉是极强的。然而在意识之外,就潜伏了一种欲望,这欲望是隐秘的,方向暧昧的。

左拉在他的某篇小说上,曾提及一个贞静的女人,拒绝了所有向她献媚输诚的一群青年绅士,逃到一个小乡村后,却坦然尽一个粗卤的农夫,在冒昧中吻了她的嘴唇同手足。骄傲的妇人厌倦轻视了一切柔情,却能在强暴中得到快感。

她记起了左拉那篇小说。那作品中从前所不能理解的,现在完全理解了。倘若有那么凑巧的遭遇,她也将如故事所说,毫不拒绝的躺到那金黄色稻草积上去。固执的热情,疯狂的爱,火焰燃烧了自己后还把另外一个也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

但什么地方有这种农夫?所有农夫皆大半饿死了。这里则面前只是一片砂,一片海。

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谣中伤,与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杀诱捕。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

她想起十个以上的丑角,温习这些自作多情的男子各种不得体的爱情,不愉快的印象。

她走着,重复又想着那个不识面的牧师儿子。这男子,十七岁的女子还只想为他自杀哩,骄傲的人!

流星,就是骑了这流星,也应当把这种男子找到,看他的骄傲,如何消失到温柔雅致体贴亲切的友谊应对里。她记着先前一时那颗流星。

日光出来了,烧红了半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包裹。

早日正在融解这种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新秋样子。

薄雾渐渐融解了,海面光波耀目,如平敷水银一片,不可逼视。

眩目的海需要日光,眩目的生活也需要类乎日光的一种东西。这东西在青年绅士中既不易发现,就应当注意另外一处!

当天那集会里应当有她主演的一个戏剧,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寻这个人,皆不能见到。有人疑心她或在海边出了事,海边却毫无征兆可得。于是有人又以可笑的测度,说她或者走了,离开这里了,因此赴她独自占据的小帐幕中去寻觅,一点简单行李虽依然在帐幕里,却有个小小字条贴在撑柱上,只说:“我不高兴再留到这里,我走了。大家还是快乐的打发这个假期吧。”大家方明白这人当真走了。

也象一颗流星,流星虽然长逝了,在人人心中,却留下一个光辉夺目的记号。那件事在那个消夏会中成为一群人谈论的中心,但无一个人明白这标致出众的女人,为什么忽然独自走去。

日头出自东方,她便向东方注意,坐了法国邮船向中国东部海岸走去。她想找寻使她生活放光同时他本身也放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着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旅馆中后,每日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上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

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砂滩上跑去。有时又一人独自坐在一只小艇内,慢慢的摇着小桨,把船划到离岸远到三里五里的海中,尽那只小艇在一汪盐水中漂流荡漾。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静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当她躺在砂上时,她对于自然与对于本性,皆似乎多认识了一些。她看一切,听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尤其使她愉快的,便是到了这地方来,若干游客中,似乎并无一个人明白她是谁。虽仿佛有若干双陌生的眼睛,每日皆可在砂滩中无意相碰,她且料想到,这些眼睛或者还常常在很远处与隐避处注视到她,但却并无什么麻烦。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我们固然不能欢喜一个嗜酒的人,但一个文学者笔下的酒徒,却并不使我们看来皱眉。这世界上,也正有若干种为美所倾倒的人类可怜悯的姿态,玩味起来令人微笑!

划船是她所擅长的运动,青岛的海面早晚尤宜于轻舟浮泛。有一天她独自又驾了那白色小艇,打着两桨,沿海向东驶去。

东方为日头所出的地方,也应当有光明热烈如日头的东西等待在那边。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在东方除了两个远在十哩以外金字塔形的岛屿以外,就只一片为日光镀上银色的大海。这大海上午是银色,下午则成为蓝色,放出蓝宝石的光辉。一片空阔的海,使人幻想无边的海。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砂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嘴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的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夹以雷声电闪,向海面逼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浪,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荆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浪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觉得她应当向东泅去,就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因此毫不忙乱。

但到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浪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动着。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

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小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准备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听不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才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哪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平吗?”

“我欢喜北平。”

“我也欢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平不同。别人以为北平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平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性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这精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平,我欢喜那种明朗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粗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

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滩,为一个小阜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砂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砂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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