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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福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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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差不多,差不多。我坐在,”这里狒狒比先用了点力,或者是恐怕我耳聋听不清。“我坐在大少爷——他今天很高兴。说到大少爷,真是——那年,老太太喜事时,我还抱到他在老太太床边送终呢……”他,狒狒,似乎还说到老太太当年到天津时,他曾由新站一直扶着轿杆到家一段话。这些是增加身上某一部分(或竟是全体)荣耀的事,狒狒先生自然是愿意常有机会告给别人的!不过这却使他为了难,他本想找一句若带有羡企的适当应酬话塞进狒狒耳朵去,可是半天也找不出。

也幸而他不找到!不然,狒狒先生会又从这一句话中引证出若干表示与老爷家中亲近的唠叨来了。

“去看看戏吧,听巴掌声的响亮,可知戏还不错。”他提个议想支开这不愉快的接谈。

“好,好。”

于是,他们俩进了门,挤上前去。

今天人的确太多了。老爷太太皇亲国戚坐中间,男女来宾坐两旁,男女学生坐后面,再后面是丁役站着,闲杂人等立在门外把眼睛贴到窗棂上,真可谓之大同乐了。

当他不知不觉被一个少爷推送到前面第五排正中一个座上时,回过头来,却只见我们狒狒先生正在极左靠边处拣到一个空座位。怎么狒狒不进来呢?这里空座还多呀!不久,他就明白了,原来前面一排是老爷,而他是充混在国戚与皇亲之中的人!狒狒资格却不够。这只使他不幸,因为得到这么一个好位子。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他不久就在心中念起《雅歌》第七章来——女王呵,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象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颈项如象牙台。你的眼目象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

我所爱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悦;使人欢畅喜乐!……迦密山只在他面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时时回过来,牵引他几回想伸过手去摩抚一次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痴。……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在巴特拉并水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

关于这些与狒狒不相干的事,他另写一篇故事,记述他的不幸,这里不用多说了。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作于香山慈幼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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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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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筸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打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是出罗罗的嗓子。

然而他故意装聋。

“二贤弟咿,在河下,相劝于我……”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门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别再开玩笑了!你不看这屋檐水欺负人象一桶桶倒下来一样啊!”罗罗这时已淋成一个汆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听不见,然而还是一个人尽唱下去。

“快点吧,二哥,我实在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可莫把我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象是伏在一个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我的哥,实在不开我就——”“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朵背将起来了。”这声音,显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罗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鞋子的声音,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不慌不忙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桑”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坐柴船进城门洞!’”“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时,还满不在意悠悠闲闲的。

举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开处射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溜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一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在身上紧紧的。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点,和个落水鸡相差不多。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二哥惯于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禁止他时,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无别的办法。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抹衣上的水。

“请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验,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瓷壶的铁丝提绊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

“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没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让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就一直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了!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一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鱼杀家》?”

二哥只是笑,显然十分开心。

罗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我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人,管我哪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有好多脚色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多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角。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又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A),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心,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在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瓷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的皮抱肚吸引的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哥你说还将就吗?”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下十四两。哥你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来吧。”

二哥揣想:“话说得那么大方,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道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

因为对于这件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到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哪里来?别的且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只要有酒喝管他三七二十四……”每回问询都不得到一个结果,所以二哥的人生观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到壁上的葫芦,才使人想起二哥屋中的一切来。其实光是同葫芦样贴在壁上为二哥房中点缀的,就很够要人弯屈手指头了!且从葫芦数起,在那黄黄的大胖汉肚子似的葫芦左边,就挂了一面猛然看来恰象一个大棕丝斗篷的藤牌,藤牌左边又是一把木壳子的大腰刀,腰刀下手又是一副铜马镫,掉过头来看吧,这边上可就来得更威武哟!这边壁上东西并不多,仅只是两支红色前膛来复枪:枪的形式看来,大概是“广抓子”吧。来复枪的随员,子弹盒,牛角火药瓶——一件不缺。藤牌腰刀,虽说近来已不能吓得倒人马,但从这上面,又加以两支配件齐全的火器,已就可见二哥在二十年前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还有床顶上一个大圆木盒子里面一顶蓝翎大帽子,是我们不能见到的;还有本地方除三品兵备道,此外都是大小奴才。……但是这时的二哥是怎么样一种生活?

每月领八块四毛钱,三斗六升米,也不该班,也不上操,被上司派到这荒凉的教场来守汛,名目仍是十年前就用过的“把总”。

若照省宪把这残余制度绿营撤去,二哥就连这八块多钱同三斗来米的生活费也剥夺了。要说是如今还是宣统皇帝登基不反正过来呢?那二哥不早是千总,守备,……一节一节升上去,享福也享得不奈何。

二哥的命运,说起来,全是为一些革命党把来革掉了。真命天子之出现,固然有一日是必会如二哥所望而实现的。

真命天子一出,于是二哥“升官发财”,被革命党革去的运气那时必也都回转来。但在这期待中,有什么法可以使二哥用包谷烧酒来安置自己?

幸好,同住的罗罗,是那么一个人:会到赌博场上捞两个来让酒壶不空。不然,只凭八块四毛钱同三斗多米,恐怕想把酒来安置自己也不大容易!

“我以为老弟不会来了,所以——”壶嘴又同自己的嘴碰在一起了,二哥眼睛还斜斜的为床上枕头边那个抱肚吸祝罗罗象在算账似的低头寻思。

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弟,今天会又捞了几个吧?”

照例的又是一个“保到本”。

“回回保到本?老弟那一手牌无有不——”“今天当真是保到本。一上场还下个六七块,要不是后来一牌抓到那四个洋伞把把(J)同那年青副官反了又反,扳了点本,几乎酒都喝不成——”“洋伞把把万岁!”二哥听到四个太子同一个A字虎碰头,一口猛酒呛得大嗽。

“慢点吧,哥,没有谁同你抢!”

因为罗罗的笑话,反而使二哥老实不客气把酒壶率性抱到怀中了。

“庆贺那四个太子!老弟,老弟,怎不该庆贺?若不是那个A字虎,你不是白抓了吗?”壶中已半空了,二哥把壶内空气喝得嘘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一口吧。”壶虽还是依然卧在二哥的怀里,但壶嘴却已对着床上的罗罗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罗罗,正低下头去用手指玩弄着那一双被水泡得苍白脚板。也许是正在研究十个脚拇指皱缩了的形式,故尔不能分心来接受二哥的客气。

罗罗连呣也不呣,二哥只好又向壶嘴亲一个吻。

外面的雨还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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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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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间大办公室里,靠里面那堵壁,有个长方办公桌,桌面蒙有四方图案花的白漆布,桌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了一座大钟。两壁挂了些图表、记事册。一张红色图旁,还有个挂衣钩,钩着一顶金边套银边的军帽。

今天轮到他值日,他正靠到桌旁,对着那大钟的下一截,借钟上玻璃的返光,用两个双铜元很巧妙的扯取他嘴上的胡子。这是无聊时的玩意儿,其实副官还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胡子纵有也很细咧。

他把头稍微一抬,看到钟的白磁面,看到十二个罗马字,看到一长一短两根尖而瘦的针。这时两针的尖端,正合并拢去朝上指。他知道时候到了,忙把钱掷到桌上,走出办公室。

“号兵,号兵,吹号!”

号兵大概正玩得热闹,站在门限上的值日官,气得快要骂出娘来了,才听到二堂上——“哒哒啦,哒哒啦,底爹哒啦!……一阵轻快急促号音。到第二拍初段将完时,又才听到衙门前”统“的一声,响了午炮。

他忙回到办公桌边去,把点名册攫到手,又借重大钟的玻璃返光处,照了照自己仪容,见到帽子也很正,肩章也不歪,一切都整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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