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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母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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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真是有趣味,够她的收集!”

“还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妈,拿那菩萨来。”王妈正预备走进房去,这母亲忽又自己争到去拿,一会儿这泥佛就在父亲手上欣赏了。

母亲把泥佛当第二孩子那样珍重,她见到孩子父亲在检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着同王妈先时说到的神气,告给孩子的父亲,小泥佛如何给自己在小时增加了幻想的种种。

她又说,“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欢喜这东西,所以才找来。”

对于孩子母亲的嗜好,孩子的父亲似觉得稍稍奇异,他望到与孩子争玩具的母亲温柔的笑。

那父亲说:

“素,我早知道你欢喜这个,我可以到庙会买十个。”

“因为是我小时欢喜的我才爱。”

“我看你从有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亲不作声,转头问王妈,为什么不把老爷的漱口水拿来,不扭手巾给老爷擦脸。

妈子听到了,才记起忘了告老爷今天有红烧鱼头上桌,把话说了还不曾走去拧手巾,因为照例说到鱼头父亲有话说,那父亲就说:“王妈,你烧鱼头总是太甜。”

那妈子,乖巧的答:“因为您爱甜。”

“我只欢喜淡。”母亲说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欢喜用醋,我顶恨醋。”父亲就表明身分似的说着对于鱼头的意见。

听到这话的母亲,背了身轻轻的咬牙齿。

那父亲又问:

“今天有信来没有?”

“就只娘有一封信。”

妈子把手巾拧了给主人抹脸,母亲有意避开这谈话,就不说信,只问妈子菜好了没有。

告她说快了,母亲又问妈子,孩子的衣缝了四天还不拿来是怎什么事。

她接着同孩子亲嘴,同孩子的父亲谈公司里姓王的同事结婚送礼,又谈天气热买冰,说孩子的身体重量。

她提出许多不必提的问题来同父亲讨论,尤其是关于孩子。

她比平时更母性了一点,这是父亲觉到的。

看到这情形的父亲,心中想,这真是一个模范母亲。

这母亲到无话可说,且看到父亲教给孩子喊爸爸,忽然感到一点慌张,就走到厨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又问父亲是失败了还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为全为解释在公园中时心情的反照。

为了想忘记一些事,她才高高兴兴来作一些事。

他们于是吃饭了。

父亲喝酒。喝酒不是习惯,兴致特别好时才喝点。他一面看到孩子,一面看到孩子的母亲,不能不为庆祝一家人康健尽杯了。

母亲是知道这喝酒意义的,她笑。

掩饰心中由自己所刻画的残酷记号,没有比笑更为自然了。

两人在吃饭时谈的是外祖母,又谈到外祖母的信。孩子的父亲问信上说些什么,母亲才记起这信已被自己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卧车里皮垫下,就叫王妈去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妈把信取来了,孩子的父亲对这纸折皱的信毫不有所奇异,俨然这是应当象这样子的。在饭桌前把信看过,仍然吃饭。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日也这样把日子消磨的,只是往日没有象今天那样勉强。在丈夫面前,她还可以象一个孩子,就因为丈夫把她当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母亲。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同孩子的父亲,当是整个的爱,没有别的成分搀入,才能使这母亲完成母性的伟大。如今的孩子,仔细的分析,一个负疚的赘疣罢了。

她一面看书,一面想起在三千里外为这外孙光荣未来作估计的外祖母,就低低的叹了气。

她从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忏悔上摘出许多仿佛为自己而说的话。

这是罪孽么?隐瞒下去,一直到死。正因为孩子,许多人才感到月的全圆。正因为孩子,家庭才完全无缺。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类整个生命秘密的深伏,爱情所透过的应比日光还深。……想着,还是叹气。

她觉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叹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样成分。



到晚上,从信托公司回到家来的孩子父亲,特为母亲买了十个泥佛,作一包,拿回来时没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亲猜。

她猜了十样物件,完全不对。

到后内容发现了,比外祖母给孩子的还精巧玲珑。

她吃惊的望着孩子的父亲。

这父亲,真象是为孩子的缘故把这东西买来给母亲,以为得到这泥佛的她当无量欢喜了。

他说:

“我看你象孩子,我就买这个来给你玩。”

作母亲的笑。他又说:

“这是纪念母亲对于孩子的周年。”

她脸上忽失了色。他还不觉到,又说:

“这是纪念我们的爱情。”

她稍过了一阵,伏到床上睡了。

时间还早,他怕是因为孩子苦了她,不让她这时就睡,邀她去公园玩,不带孩子,说是有话要同她说。她想了一会,摇头,说懒。

她不去,叹叹气,但是站起了身。

“不爽快,为什么事?”

“不为什么。”

“我们去玩玩,会好。”

“我不去。”

“我有话要到那里说。”

“当真么?”

“我并不说过谎。”

她凝眸望到这可怜的父亲,望了一会,眼睛有了潮湿,赶忙借故走到后面房间去看孩子。

他们不久就到了公园。

“夜里的公园,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们好象已不合式了。”

他这样当笑话说着,挽了默默无言的她从一条夹竹桃编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边。树下的人影重叠,似乎正在那里享受这美景良宵。池旁四围也有不少的人,各人象都在咬耳朵说着那使听者一方面心跳的话。间或一尾塘鱼泼剌在水面一响,大家又才把精神转移到水面来。

“这里仍然无聊,走别处去。”

女人不置可否,随了他走上一个假山。到了山上,看满园的灯,在树梢,本来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里各处望。她也各处望,心却不在灯。

“素,你为甚不愉快?”

“……”她摇头。

“是不是病了?”

“……”她摇头。

“白天我看你极高兴,到晚上为什么就这样子?”

“……”仍然是摇头。

她没有想到这时的难受。她简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虽然看得出她的不愉快,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好丈夫决不至于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种骚扰。

他想变更一个方法,提起他们共同所有的孩子,谁知刚刚说出孩子两字,她仿佛触了电,一直冲下假山去了。

到山脚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拦住了她。他的态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语同态度一样。

他说:“为什么?什么事把我们的生活扰乱到这样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听别人说到什么?我欺骗了你么?”

“不!”

“你只是不,要我怎么办?”

“要你么?”她想着,把话凝祝她故意作笑样子。

他迫她说明白。他说无论怎么都行,只要说明白。

她还是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她只告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若是他能离开她,或者让她独自回家,不要用温柔来虐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这话听来自然免不了使他稍稍生气。但他到后仍然照她办,让她回去,答应他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

他们走出公园,他预备送她回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气,必定能够原谅我。”

说是原谅,那也只不过是无办法那么情形,待到目送任性的妻走去,他感觉到一种凄凉,叫街车到××电影场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床上去哭。

她哭的时间很久。她不需要什么,只肆无忌惮的流泪。直到小孩子在后房啼哭了,她才去看视小孩。

她笑,叹气,流泪,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一夜不安宁的父亲,七点钟即回到家来,孩子正在母亲怀中吃奶。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也笑了。

.。



第二章




十八年以前,这母亲还只有八岁。在生长的×县,过的是平常中户人家儿女的生活。

家中有爸妈,一个外祖母,一个未出嫁的姑母,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女佣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炉边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后院雪地去印罗汉。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将绳子穿过,提起当锣。或者在灶肚热灰中烧红薯,烧板栗。在这些日子中正事是纺车,把成条棉花纺细纱,一切学到大人作。春天来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娱乐,消磨了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过去。她已经是八岁了。那时家中叫她大妹,因为在孩子中年纪顶大。这大妹那时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过年,端午节,吃新,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节,腊八佛生日。各样佳节循序而来,每遇到这种日子,家里就做各样好东西吃,孩子们年纪就再长,对于这些事看来是顶容易记到也当然了。

她孩子时代过得并不很坏。

那年六月,本地天干无雨,田禾干成枯草。照中国内地半开化民族习惯,落雨的权柄操在天上玉皇与河中龙王手中。

天上玉皇可以随意颁雨,河中龙王也能兴云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聪明人想得出这样好计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这方法又分软求与反激两种:软求为设坛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头,坛外摆斋素筵席七天,给众首事僧道吃,贴黄榜,升桅,燃天蜡,施食,以至于在行香时各家把所有宝物用托盘托出,满城走,象开展览会(行香中少不了观音一座),据说因此一来本地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办法可就简便洒脱多了,只要十个本地顽皮的孩子同一只狗,一张凳,一副破烂锣鼓就行。他们把狗用草绳绑到椅上,把狗头上戴一杨柳圈,两三人抬着这体面的首领满街走,后面跟随了喧阗的锣鼓。孩子们全是赤膊,到各家门前讨雨,每家都把满瓢满桶的水往这一群孩子同高据首席的公狗浇去。天上玉皇见了这情形,似乎以为地下有革命行为,想推翻玉皇,有大阴谋在,所以就动怒落雨了。

至于使龙王落雨呢?办法不同了。这仍然是孩子们的事,因为本地方大人只知道磕头、吃斋、赚钱三件事。孩子们用草扎龙,或者五节,或者三节七节,大小看能力所在。

把草龙扎成,仍然是用敲锣打鼓,先到河中请水,请了水,就到各家去讨雨。一面因为天热,这些平时成天泡到河中消遣的顽童,对于水的淋头淋身,也具有一种比打醮首事人还诚心的需求,所以各个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们有时还把龙舞到郊外四乡去,因为乡下人礼节除了款待他们的清水外还预备得有点心吃,所以草龙下乡成为一种必需的事。

六月无雨。五月已打过了清醮,檀香降香据说用了不少,当地还是每天赤日当空,毫无雨意。打过醮,当磕头的磕头,当吃斋的吃斋,还有那当赚钱的也并不放过好机会赚了一些钱,到后来还不落雨,当地官绅学各界便毫无办法了。孩子们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责任已尽,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就出现了不少草龙。在白日汤汤的大街小弄上,各处皆不缺少热闹欢喜的声音。孩子们勇敢不凡,各具赴汤蹈火的气概,成天在街上来去。

街上各处全湿了。洒过水后的街,为天空太阳所晒,石板上发烟,行路人皆俨然有行雨初过的感觉。

属于南门城沿一街的草龙一条,各处走,到后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里停住了,孩子们同声嘶嚷,请赏雨。皮面为水所湿的鼓作声蓬蓬,孩子们无水不能出门。

孩子们全出来看。

“龙来了,要水。”

大妹同一个幼弟就重复跑进屋。

“龙来了,要水!”

“水来了!”

果然来了,女佣人提了水桶从厨房走来,大妹拿葫芦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龙身浇去。

“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们转,我浇一天。”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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