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茶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游目集 >

第7章

游目集-第7章

小说: 游目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习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已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认识了许多本地主顾,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主顾是营里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两条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看见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充满了难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大不快乐。我常常见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势。又常常见他同豆腐铺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次在一个小馆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点酒,忘了形,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向那跛脚的残废人说:“你是废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废人!一个小姐是只嫁给我们年青营长的。我们试去水边照照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无分了。我们是什么东西?四块钱一月,开差时在泥桨里跑路,驻扎下来就点名下操,夜间睡到稻草席垫上给大臭虫咬,口是吃牛肉酸菜的口,手只捏那冰冷的枪筒……我们年青,这有什么用!我们只是一些排成队伍的猪狗罢了,为什么对于这姑娘有一种野心?为什么这样不自量?……”我那时的确已有了点醉意,不知道应当节制语言,只是糊糊涂涂,教训这个平时非常听好话的朋友。我似乎还用了许多比喻,提到他那一只脚。那时只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到后,不知为什么理由,这朋友忽然改变了平常的脾气,完全象一只发疯了的兽物,扑到我的身上来了。我们于是就揪打成一堆,各人扭着对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虚伪的痛痛的打了一顿。我实在是醉了,他也是有点醉了。我们都无意思的骂着闹着,到后有兵士从门外过身,听到里面吵闹,象是自己人,才走进来劝解,费了许多方法才把我们拉开。

回到连上,各人呕了许多,半夜里,我们酒醒了,各人皆因为口渴,爬起来到水缸边拿水喝。两人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记起上半夜的事情,两人都哭起来。为什么要这样斗殴?什么事使我们这样切齿?什么事必须要这样作?我们披了新近领下的棉军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个死人的脸庞。天空各处有流星下落,作美丽耀目的明光。各处有鸡在叫。我们来到这里驻防,我这个朋友跌坏了腿的那时,还是四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第二天,两人各望着对方的浮肿的脸,非常不好意思。连上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殴打,一定还有人担心我们第二次的争斗,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情,我们两人早已忘记了。我们虽然并不忘却那件事,但我们正因为这样,友谊似乎更好了些。

两人仍然往豆腐铺去,豆腐老板初初见到,非常惊讶,以为我们之间一定发生重大的事故。因为我们两人的脸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还是浮肿,我们自己互相望到也要发笑。

到后还是我来为我们的朋友把事情说明,豆腐老板才清楚这原委。我告诉他说,我恍惚记忆得我说了许多糊涂话,我还骂他是一只瘸脚公狗,到后,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揉在一处了。幸好是两人都醉了,手脚无力,毫不落实,虽然行动激烈,却不至于打破头。

这时那个姑娘走出门来,站在她的大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舔女人的小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望到对面。后来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人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便望着我们微笑,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象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究竟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节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察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察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二哥,二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币蛭疟遣揖谘樱曳炊醯靡已耙恍┗坝铮参空飧霾恍业姆先肆恕N宜担骸安灰庋蛋桑獠皇悄凶佑λ档幕埃颐怯形颐堑闹酒菊庵酒彩露嘉抻胁豢梢宰龅健蛘筛呗テ降仄穑颐且鲎芡常鼋桓雠耍悴涣耸裁聪F妗!号兵说:”我不打量做总统,因为那个事情太难办到。我这双脚,娘个东西,我这双脚!薄八恍砟阕鋈耍磕憬沤椿嵯敕ㄗ优玫模慊箍梢酝け<龅礁刹垦Hツ钍椤憧梢酝切矶嘌谎颈玖煺醯侥愕奈恢谩!“我是比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脚好了,我要去要求连长补个正兵名额。我要成天去操坪锻炼……”“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推手了,“我们活下来真同推磨一样,简直无意思。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象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总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还有些别的工作,在石门候信住了一天,路上来回消磨了两天。

回转本城把回文送过团部,销了差,正因为这一次出差,得六块钱奖赏,非常快乐,预备回连上去打听是不是有人返乡,好把钱寄四块回去办冬天的腊肉。回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曾开口,那号兵就说:“二哥,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

我不相信,一面从容俯下身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是“女人死了”,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后,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子,大声询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节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出那高音。我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同救火一样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面人家传出。我全身发寒,头脑好象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

我心想,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我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时,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豆腐铺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已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焚着纸钱银锭,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纸灰飞得很高。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看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真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人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都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分手时,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扑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可说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象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长久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被有权势的独占,唯有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似乎就得到一点安慰了。

可是,回转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

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在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什长,这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除了能够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就起来,互相坐在铺上对面,沉默无话可说。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给过去的记忆困扰。各人都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势,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引起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是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跛子,你真是只癞蛤蟆,吃虫蚁,看天上。”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二哥,你说,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为这一句痴话我又数说了他好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对面铺门极其冷清,门前地下剩余一些白纸钱。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人坐在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点生气,好象是遮掩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们微笑着。他的笑,说明他还依然有个健康的身体和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头痛吗?”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在那豆腐铺子里望着对面的铺子,心中总象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向一个本地妇人处打牌去了。我们从那里探听得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一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非常生气要打他骂他。好象这个人的不欢喜样子,侮辱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象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就回到连上躺在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跛子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以为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希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象害了病,不想吃喝。吃了点姜糖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湿人醒来时,天已经夜了。

我起身到大殿后面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斜挂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有一片薄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个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军营中喇叭声,我想起了我们初来此地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这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