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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目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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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法律系的同学就说,“小宋还得把所谓痕迹报告报告,才合乎‘司法制度’。”

大家嚷着十分纷乱,匀波本来应当受窘,如今反而总是微笑着。因为他见到这消息如何扰乱到同学的心,如何使同学兴奋,他忘记了消息露布以后不利于己种种的事情了。

到后众人议论稍平,集中到匀波一面了,要他答复。匀波就说:“若果大家希望这谣言是事实,我用不着分辩了。若果有人还希望谣言是谣言,那我应当说,这希望也不完全错误。

……“

从匀波口中取到了新的口供,于是全场重新起了骚扰与哗笑。同学中分成了两类,一类赞美小宋的聪明,匀波艳福。

另一类则愤怒到小宋同匀波,因为若不是这两个人,这些学生是都对于那女子怀着有一点希望的,如今却俨然一切绝望了。但这两种人心情虽完全不同,笑闹总是一致。小宋另外提了一个议案,要本日书记报告这事情的内容,且同时记录下来,这苛刻的建议又起了纷乱,大家无法把问题弄清楚,大家各有所主张,有所争持。

匀波看看情形不好,于是乘小宋正在同一个北方大块头同学笑骂不已的时节,溜出了会场,走到图书馆去了。

匀波当晚就买了许多点心,约请本会会员。他不说什么理由,吃点心的人也不问什么理由。

第二天,在××大学校宿舍间,就有了一张壁报,说到女人的事情,隐隐约约还有匀波的影子。这壁报,不消说就是那为女人写信失望过的同学所做的事情。与匀波同住的学生把壁报扯去,还是壁报发现以后五分钟的事。壁报出现时间虽只五分钟,但这消息如生着羽毛的翅膀,不到一会儿,就飞向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们,全是母鸡的性情,无事时话说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虚伪,浅薄,凡是属于某种女子的长德,在这个学校也如其他学校一样,是比知识还容易得到许多的。各样知识装饰了这些女人的灵魂,香料同柔软衣服又装饰了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信上帝却爱慕虚荣,上帝使她们安宁,不如别人称赞她们的美丽使她们快乐。她们的功课,都因为学校规则严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还用功努力,可是功课余外事情却都不知道。她们没有正当事情可作的时节,就在一处互相批评笑谑一阵,或者为教授们取一个绰号,或者为同学男子取一个绰号用为娱乐。她们讨论同伴中什么人肌肤白净,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话移到男子方面去。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隐到一个秘密中,却善于掩饰,不让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会,从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学校里来,有小牧师的女儿,医院执事人的妹子,青年会司账人的亲戚,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师家中去走动走动,也学到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只向那些有势力的小姐们巴结表示好感,又嘲笑那些说英语发音不正的同学。

她们做礼拜一律都比男生显得专诚,有很好的嗓子,在礼拜堂中唱赞美诗,声音都异常动人。可是在某种小小变故发生时节,她们为惊讶而发的叫声,为悲哀而发的哭声,使人同时记起的是一个小兽物,一只病猫。她们那清亮喉咙,除了唱歌还用得到对骂上面去。教育虽使这些东西象一个女人,习惯使这些女人还各有一副为男子动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属于女人,以及属于靠到叫卖圣雅各为生活的家庭环境空气,这些女子是成了铸定的样子,永远不大会改变的。

她们来学校读书,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恋爱,非常小心谨慎,看到男子发狂,就带着希奇不解的神气,同这个男子疏远了。一定要男子说了许多谎话,到后又自然而然为谎话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给这个男子了。凡是经什么男子爱过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们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们的行为,有许多是十分贞节的,这些人无从恋爱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给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过近年来学校办理的认真,使外国出钱的商人,慷慨的把钱送来,使中国有身分的绅士更信托的交给了许多儿女,学校一发达,社会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大学男生有了两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经一本,外表朴素又极谦恭,预备把神学课程念完时节去小县城作牧师。另一派,则只吸收了点洋气,服饰整洁,语言流畅,会作一切的娱乐寻开心,英语演说会经常参加。在学校虽反基督教,出学校时还得用××学校出身的资格向人炫耀。女子中也有了两派,和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将来作“官”,女子则一般是“太太”罢了。这也有点秘密,即才能不如品貌,品貌不如运气。总的说是全靠上帝保佑,上帝作主,因为人是上帝造的。

与匀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这人出身中产家庭,父亲在从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钱,讨了两个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许多属于女人的标致的爱好。她从一个教会女子中学卒业后,又学得了一些别的事情。因这两种理由,这人到了××大学来,不久就成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时代风气所归,自然就是常常得尽点义务,看一些从不知什么地方凭什么理由写来的信件。照例这要一点取舍本领,若是单有一个温柔的心可不行!因为大学生时代的年青男子,实在不甚容易应付,他们的热情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的贪得,不是常常使他们糊涂,就是常常使他们胡闹。他们在这方面只知道进取,却不担负何种责任。什么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

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点点经验,从家庭记到小心谨慎,从学校学到来往认识,从小说书同美国通俗影片看到接吻,做爱或关于男女悲剧同喜剧,对于婚姻男女意识,她们从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个做人的态度。胆小的感到男子麻烦而又难于处置,任性的又成为其他女子众矢之的,——因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类中所发生的纠纷,比男女关系还更复杂,更难于处置。许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来,只是因为担心同类的注意、妒忌和因之而来的一切不利于己的谣言。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负心,还没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为大。

所以在学校中男女往来,女子对这件事必学会保守秘密,这比男子还更加要紧。即或许多人关系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她总不大愿意尽别一个同学来开心。

但中层社会女子原具“长舌”本能,在教会学校中,因为功课的拘束,与教会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养这本能发展。

因为完全是女人和女人互相无形监视,××学校的学风,被人所夸奖,学校当局却获得了不应当得到的许多绅士的感谢。

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没有与人相爱的机会,就把所发现的秘密广事传播,又还选择那要紧的来自其他传播和本人猜测得来的问题禀告学校,且以维持学风校誉,有得到学校的褒奖过这一类事情。

一梅是从中学校知道了各样做教会学校学生的诀窍,对男子极其谨慎,对女人却极其小心的。爱了匀波,并不完全秘密,总不让把柄落到女同学手中。她美丽而不骄傲,聪明懂事,又不缺少有教养家庭“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对于男子十分得体,对于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饭长大的同学无从置嘴,她用沉默拒绝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小点心安置到一切好说闲话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视,很少有人用恶意批评到这个人。

但自从壁报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并不以为这是损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准备接吻的嘴唇,全为这一件事忙着了。

“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坐车到公园去,记到好象看到这两个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又听到另一个人说,匀波早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听到是家里有个童养媳妇,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听说他们一定六月结婚,若果……那真是……”“我听说他是定过婚了的,老婆是一个瘸子。”

“我听说不是瘸子,是出过洋,到过欧洲得过学位的人,留了一撮小胡子。——我说的是他那个岳父!”

“不会有胡子,是个癞痢头,斗鸡眼,好厉害!”

“可是家里有钱,出门一定坐汽车。”

“我还听说她是寡妇,因为若不是嫁过人的女子,不会这样待人。”

“我听说有一个男子为她自杀了,死的只是一个男子,不大熟习,并不十分爱好,所以不算寡妇。”

一切聪明而又大胆的设证与引例,是这学校女子们最感生兴味诸事之一种。

总而言之,她们说的不是听人谈到,就是由于自己所估计。听人说及就是听那些同学说及,与自己瞎估乱猜,还是一样的无可稽考。但话尽是三三五五谈下去,她们总不觉得一时就会厌倦。她们都把到这里说到的又去那里再说一次,互相交换谣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从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方面,听到说是有人骂她许多丑话。两个人都因为是女人,所以说到后来都气哭了。

因这谣言的扩张,一梅完全变了。

在两天后,匀波同一梅,在一个教授家中会了面。

“匀波,我听到有谣言发生了。许多许多!”

“我也听到过!”

“我很不快乐!”

“你怕谣言吗?”

“我怕麻烦!我听到这谣言,哭过了,因为想不到谣言这样厉害。”

“那自然是应当有的事。”

两个人这样说了一阵,却都不曾把谣言说的是什么话提及。匀波从壁报发生以后,所听到的谣言只是平常的谣言,就是一听便可以知道谣言的传播,不外由于一些失意男子的浅薄攻讦。这出于男子的谣言,由一个男子当来,是极容易应付的。但一梅听得到的谣言,却全出于女子,女子照例对于谣言的散布,不拘任何小事,总有极大想象力使之变成动听的新闻。一梅听到的,是有人见过匀波的太太同儿子,这话由她那女友复述时,为了对朋友的忠荩,附了诚恳的誓言,帮助那谣言成为事实。

匀波本来可以询问一梅那方面谣言,究竟是些什么事,全因为这男子同另一女子的故事,使这聪明男子有所顾忌,不能再作分辩了。

一梅因为女子的性格,既然还没有同匀波定婚,所以就不好意思把那些有人发誓证实过的谣言说出,说了一阵就分手了。

两人当面可以说清楚的,完全为一种隐情不曾提到,离开以后却各用想象来把这事加以解释,结果两人都为这谣言感到了动遥有点难以招架情形。

一梅想,这样继续过日子,一定要把自己放到危险上面去,并且谣言可以转过方向,变成另外一种式样,损害到自己学业和前途,她就为匀波写了一个信去,表示他们的界限,是应当为舆论而划清的。当匀波接到一梅的信时,一梅也正得到匀波一个信,不过说话却完全相反。同谣言作战,是男子一种趣味,女子却极难同意。匀波的信反而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以为可以从这方面更证实谣言并非完全谣言。

匀波的信写得极长,具一种文学的风格,他把一切理由都归之于“当然”,所以他要一梅更信任他一点,使友谊不致因谣言而动遥凡是信上所说的话,全都是一个聪明的男子,有非常细腻思想,合乎自私,又好象极其大方,对付女人的话。他说到末了,还正想利用这谣言,得到一种先前还不曾得到的好处。他要求一梅于日内给他一个机会,再详细面谈一下。他打算在见到一梅时向她表示,如果她高兴答复,他就要问她,愿不愿意用事实证明谣言。他还怀了决心,只要是一梅答应了允许他爱情的独占,他就决定同另外那人分手了。

一梅回复他的信,说是不必面谈。回信也很长,除了照到一个女子胆小畏事的性格,说了一些琐碎空话外,别的问题不提。她仿佛不甚懂到恋爱是要论及嫁娶的,所以就用一般人的措词,说我们始终是两个好朋友。她费了许久斟酌,还以为这话说得非常得体。关于谣言她依然不提,她极力避免接触到那中心问题上去。她意思想忠厚一点,既然发现了别人的危险,就不同这人要好,既然看到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就不向前好了。

匀波第二次又写了信,说及的还是见见面谈一下。这男子是懂得到两个不甚认识的人,写信非常有用,一到最后的事上,十次最得体的书信还不及一度五分钟的晤面。他要利用一个机会,一梅却不让他得到这机会。两人一同到课堂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是照例不能多说空话的。另外下课时节,一梅总是故意同另外一些女生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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