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小说集(港台篇)-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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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她那张小三角脸,扭曲得眉眼不分。我轻轻的摩着她那瘦棱棱的背脊,我觉得好像在抚弄着一只让人丢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般。
娟娟穿戴好,我们便一块儿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见她那一头长发在晚风里乱飞起来,她那一捻细腰左右摇曳得随时都会断折一般,街头迎面一个大落日,从染缸里滚出来似的,染得她那张苍白的三角脸好像溅满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这副相长得实在不祥,这个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的罪孽呢?
娟娟经常一夜不归,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个闷热的六月天,我躺在床上,等着娟娟,一夜也没有合过眼,望着窗外渐渐发了白,背上都睡湿了。娟娟早上七八点才回来,左摇右摆,好像还在醉酒似的,一脸倦得发了白,她勾画过的眉毛和眼眶,都让汗水溶化了,散开成两个大黑套,好像眉毛眼睛都烂掉了。她走进房来,一声不响踢落了一双高跟鞋,挣扎着脱去了旗袍,身子便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我坐到她身边,替她卸去奶罩,她那两只奶头给咬破了,肿了起来,像两枚熟烂了的牛血李,在淌着粘液。我仔细一看,她的颈脖子上也有一转淤青的牙齿印,衬得她喉头上那条蚯蚓似的红疤愈更鲜明了,我拿起她的手臂来,赫然发觉她的手弯上一排四五个青黑的针孔。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闭着眼睛,微弱的答道。说着,偏过头,便昏睡过去了。
我守在娟娟身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的又兜上了心头来。那晚柯老雄来到五月花,我派过丽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还遭他骂了几句“干伊娘”,偏偏他却看上了娟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单帮的,聚赌吸毒,无所不来,是个有名的黑窝主。那时他出手大,要过几个酒女,有一个叫凤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个月,便暴毙了。我们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说,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敛迹了几年。这次回来,看着愈更剽悍了。娟娟当番的时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伙着一帮赌徒,个个嘴里都不干不净的吆喝着,柯老雄脱去了上衣,光着两只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毛来,他的裤头带也松开了,裤上的拉链,掉下了一半。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只偌大的头颅后脑刮得青光光的,顶上却耸着一撮根根倒竖猪鬃似的硬发。他的脑后见腮,两片牙巴骨,像鲤鱼腮,往外撑张,一对猪眼睛,眼泡子肿起,满布着血丝,乌黑的厚嘴唇,翻翘着,闪着一口金牙齿,一头的汗,一身的汗,还没走近他,我已经闻到一阵带鱼腥的狐臭了。
娟娟走到他眼前,他翻起对猪眼睛,下狠劲朝娟娟身上打量了一下,陡地伸出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一把捉住娟娟的手,便往怀里猛一带,露出他一嘴的金牙嘻笑了起来。娟娟脚下一滑,便跌坐到他大腿上去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将娟娟的细腰夹得紧紧的,先灌了她一杯酒,她还没喝完,他却又把酒杯抢了去咂嘴舔唇的把剩酒喝光,尖起鼻子便在娟娟的颈脖上嗅了一轮,一双手在她胸上摩挲起来。忽然间,他把娟娟一只手臂往外拿开,伸出舌头便在她腋下舔了几下,娟娟禁不住尖笑起来,两脚拼命蹬踢,柯老雄扣住她紧紧不放,抓住她的手,便往她腹下摸去。
“你怕不怕?”
他涎着脸,问道。一桌子的狎客都笑出了怪声来,娟娟拼命挣扎,她那把细腰,夹在柯老雄粗黑的膀弯里,扭得折成了两截。我看见她苍白脸上那双黑蝌蚪似的眼珠子,惊惶得跳了出来。
不知娟娟命中到底冲犯了什么,招来这个魔头。自从她让柯老雄缠上以后,魂魄都好像遭他摄走了一般;他到五月花去找她,她便乖乖的让他带出去,一去回来,全身便是七痨五伤,两只膀子上尽扎着针孔子。我狠狠的劝阻她,告诉她这种黑道中人物的厉害,娟娟总是怔怔的瞅着我,恍恍惚惚的。
“懂不懂,娟娟?”我有时候发了急,揪住她的肩膀死摇她几下,喝问她,她才摇摇头,凄凉的笑一下,十分无奈的说道:
“没法子哟,总司令——”
说完她一丝不挂只兜着个奶罩便坐到窗台上去,佝起背,缩起一只脚,拿着瓶紫红的寇丹涂起她的脚趾甲来,嘴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思想起》、《三声无奈》,一些凄酸的哭调。她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寡妇哭丧一般,哼不了几句,她便用叠草纸捍一下鼻涕,她已经渐渐的染上了吗啡瘾了。
有一次,柯老雄带娟娟去开旅馆,娟娟让警察逮了去,当她是野鸡。我花了许多钱,才把娟娟从牢里赎了出来。从那次起,我要娟娟把柯老雄带回家里来,我想至少在我眼底看着,柯老雄还不敢对娟娟逞凶,我总害怕,有一天娟娟的命会丧在那个阎王的手里。我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过几次,都说是犯了大凶。
每次他们回来,我便让到厨房里去,我看不得柯老雄那一口金牙,看见他,我便想起华三,华三一打五宝,便龇起一嘴巴金牙齿喝骂:打杀你这个臭婊子!我在厨房里,替娟娟熬着当归鸡做消夜,总是竖起耳朵在听:听柯老雄的淫笑,他的叱喝,听娟娟那一声声病猫似的哀吟,一直到柯老雄离开,我才预备好洗澡水,到房中去看娟娟,有一次我进去,娟娟坐在床上,赤裸裸的,手里擎着一叠一百元的新钞票,数过来,数过去,重头又数,好像小孩子在玩公仔图一般。我走近她,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上,嘴角边粘着一枚指甲大殷红的于血块。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终于发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带出去,到三重镇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日早些,买了元宝蜡烛,做了四色奠菜,到厨房后头的天台上,去祭五宝。那晚热得人发昏,天好像让火烧过了一般,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我在天台上烧完几串元宝,已经熏出了一头汗来,两腮都发烧了,平时不觉得,算了一算,五宝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总还像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毙在华三的烟榻上,嘴巴糊满了鸦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凄厉的样子,我一闭眼便看见了。五宝口口声声都对我说:我要变鬼去找寻他!
差不多半夜里,柯老雄才夹着娟娟回来,他们两人都喝得七颠八倒了。柯老雄一脸紫涨,一进门,一行吐口水,一行咒着:干伊娘!干伊娘!把娟娟脚不沾地的便拖进了房中去。我坐在厨房里,好像火烧心一般,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柯老雄的吆喝声分外的粗暴,间或还有厮打的声音。突然我想起了五宝自杀前的那一幕来:五宝跌坐在华三房中,华三揪住她的头,像推磨似的在打转子,手上一根铜烟枪劈下去,打得金光乱窜,我看见她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乱捞,她拼命的喊了一声:阿姐——我使足了力气,两拳打在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来——声穿耳的惨叫,我惊跳了起来,抓起案上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一冲开门,赫然看见娟娟赤条条的骑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卧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条的。娟娟双手举着一只黑铁熨斗,向着柯老雄的头颅,猛锤下去,咚,咚,咚,一下紧接一下。娟娟一头的长发都飞张了起来,她的嘴已张得老大,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猫在尖叫着。柯老雄的天灵盖给敲开了,豆腐渣似的灰白脑浆洒得一地,那片裂开的天灵盖上,还粘着他那一撮猪鬃似的硬发,他那两根赤黑的粗膀子,犹自伸张在空中打着颤,娟娟那两只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的甩动着,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骑在柯老雄壮硕的赤黑尸体上,突然好像暴涨了几倍似的。我感到一阵头晕,手里的菜刀跌落到地板上。
娟娟的案子没有开庭,因为她完全疯掉了。他们把她押到新竹海边一个疯人院去。我申请了两个多月,他们才准我去探望她,林三郎跟我做伴去的。娟娟在五月花的时候,林三郎很喜欢她,教了她许多台湾小调,他自己写的那首《孤恋花》就是他教她唱的。
我们在新竹疯人院里看到了娟娟,她们给她上了手铐,说她会咬人。娟娟的头发给剪短了,发尾子齐着耳根翘了起来,看着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她穿了一件灰布袍子,领子开得低低的,喉咙上那条蚯蚓似的红疤,完全露了出来。她不认识我们了,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笑了一下,她那张小小的三角脸,显得愈更苍白消瘦,可是奇怪得很,她的笑容却没有了从前那股凄凉意味,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我们坐了一阵子,没有什么话说,我把一篮苹果留了下来,林三郎也买了两盒掬水轩的饼干给娟娟。两个男护士把娟娟架了进去,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放她出来了。
我和林三郎走出疯人院,已是黄昏,海风把路上的沙刮了起来,让落日映得黄濛濛的。去乘公共汽车,要走一大段路,林三郎走得很慢,他的眼睛差不多完全瞎掉了。他戴着一副眼镜,拄着一根拐杖,我扶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在那条漫长的黄泥路上一步一步的行着。路上没有人,两旁一片连着一片稻田。秋收过了。干裂的田里竖着一丛丛枯残的稻梗子。走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有点寂寞起来,我对林三郎说:
“三郎,唱你那支《孤恋花》来听。”
“好的,总司令。”
林三郎清了一清喉咙,尖起他的假嗓子,学着那些酒家女,细细的哼起他那首《孤恋花》来:
青春枞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一九七○年《现代文学》第四十期
%%。
黄碧云:无爱纪
^生。网!
“我在渐暗下来的房子想着你。但你已经不在了。我还爱你么?”
“在这难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言爱。”
“如果你还收到信,你会读我的信吗?我写的时候,总是觉得你不会读我的信。读我的信的,一定另有其人,一个陌生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拿起信笺的时候,字可能已经化成尘埃了。过去的终成过去,没有比成灰的信纸更为实在。”
“我梦见有个人在河边等我。我说:怎么你在?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不是你。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你了。见着你,我也认不得。你的面目是那么模糊。”
女子的字迹很工整有力,署名是“绦绿”。信笺都已经发黄而且霉烂。字看不大清楚了,写的时候应该很清楚,但时间无声侵蚀终成过去无所谓热烈。这是最底的一封信。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那年我出生,楚楚想。她出生的时候女子绦绿就给她父亲写信。信笺开了又再折,折痕多次不同,毛毛细细如心之张合。每次读的时候父亲的心情都有点不一样吧?九月那落红季节我便出生了,父亲收到这封信时,我在暖暖的子宫内都快要张开眼睛,小鱼一样的小手小脚在胎盘游弋,张大口预备呼吸极为刺激痛楚的空气:我生。我生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如何得生。生是多么神秘楚楚生影影时只是觉得暗:犹如打开;医生说你打开。楚楚打开黑暗之门,她父亲无声走入黑暗之中。林游忧死时没有跟她说甚么话,只说: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这里等我。每次楚楚去医院看她父亲游忧都不好意思,老说你要上班你受人二分四,你快点走吧。楚楚告了两个星期假天天去医院陪她父亲,医生说是时候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人总会有一次,我们会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游忧已经不能起床了,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比一天睡得低一点,一天比一天少话,渐离渐远,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少,他已经不需要食物了,并且再也不需要空气,更加不需要女儿或妻,楚楚或晚雪。而到了生命的末了,甚至不需要,私密。他双腿张得开开的,医院病人不穿内衣裤,楚楚可以看到她父亲的下体,小鸭蛋似的睾丸上盖着一丛散零零的黑毛;神秘的生不过是一只黑鸭蛋和一茶匙奶白大头虫。楚楚可以嗅到她父亲的臭。她忍着呼吸说,爸你现怎么样?游忧微微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说,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折上了信笺,毛毛细细就有了新的折痕。父亲对她真是好总是带她去饮茶,只带她不带她母晚雪,叫一碗凤爪排骨饭自己吃饱,让楚楚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阿爸出了粮,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她问阿爸出了粮是不是有好多钱?阿爸出了粮阿爸是吃皇家粮的小职员,没有很多钱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喜欢的有虾饺、糯米鸡、马拉糕。生活的丰盛如果我感到喜悦不过是有个人跟我说,我所赚的不多只能是那么多,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