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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芸庐纪事-第4章

小说: 芸庐纪事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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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身后随便看看输赢。再出城转到河边,过税关趸船上看看当天拢了多少船,开动多少船,且就便向税关中办事人打听一下有无名人要人过路。到把所要知道的弄清楚后,再沿河滩走去,看看停靠在码头上的船只,起卸些什么货物,有些什么新奇东西,或是一个外国传教师的行李,或是“中央”的机器,他照例都可以从管税关的人打听清楚。且可从水手方面问得出上下游前一天发生什么新事。凡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时另一处叙述及时,必同时还把船户姓名背数得出。看完船后,就重新转到渡船码头去站站,看看渡口的风景,一时不上渡船过河,却先就码头边问问橘柚甘蔗行市,讲妥了价钱后,必挑选大件头买两三块钱,先把钱交给人,或嘱咐送到一个表亲戚处,一个朋友处,或送回自己家里。小生意人若嫌路远生意忙,不能抽身,不肯送货物去,大先生一定把头偏着瞅定那麻阳商人,做成绝交神气:“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说:“不知道房子,怕把门号弄错。”大先生一定说:“你送去,到了那里问十二号门牌,不会错!”如果生意闹僵时,大先生必赌气不要。迟迟疑疑他就不要。“嘿,稀罕你的宝贝,维他命,人参果,还我钱好了!”

说不定身边恰好有个好事船上人,两方面都认识,在旁边打圆场说话:“傻狗子,你只管送去,大先生还会亏你?他房子不会认错,门前有株大青树,挂了块大蓝匾,门里有个大花园,大房子,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镖洋狗,尽管见人就叫,不乱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会亏你!”大先生听到这种称赞后,又高兴起来了,闭上一只小眼睛,妩媚的笑着,(笑时样子必更奇丑)重新取出钱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里,多加了两角钱,“你送去,这是你吃酒的!我们一回生,二回熟。

你认不得我。我会帮你宣传,一船橘子三五天就脱空,你好装货赶回麻阳县过年!“又回头向那旁边人说:”老庚,你认识我,好!“

“大先生为人大仁大义,有口皆碑,什么人不认识!”

“你说什么,有口该杯?这年成米贵到一十四块钱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愿也还不了,请不起大家喝酒了!”

为人本来耳朵有点背晦,所以有时也就装作只听得一言半语,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话岔开。随即走过造船处去看什么人打新船安龙骨去了。

总之,无论风晴雨雪,自从六年前把那个房子造好后,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就那么安排定了。有时节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忽然间在当地失了踪,这城中各处都不见大先生踪迹,朋友便猜想得出,大先生必然已因事离开了本地,到另外一个什么码头忙去了。这出行不外两种原因:或坐上水船回二百八十里外的老家凤凰县,扫墓看亲戚,参加戚友婚丧典礼。或坐下水船下常德府,往长沙玩玩。兴趣好就一直向更远处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岛弟妹处去。闪不知走去,又闪不知回转来,一切都出于偶然;这偶然却可以把他那个八十磅重的身体送到两三千里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带些土产回来,准备请客。若向下行,可带的自然就更多了。花园中的果木,外国种花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干,以至于新疆的葡萄干、哈密瓜。做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牛奶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花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以及一些图书杂志……无不是从这种使人无从预料的短期旅行搜罗得来。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出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主要在使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点快乐,大先生也就非常快乐,忘了舟车劳苦和金钱花费。回来时遇到好朋友,必请回家去欣赏旅行所得,并谈说一阵子“下边”事情。只要客人把大拇指翘起来,笑笑的说一句“大先生,你真是个怪人!”就心满意足了。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无通知,到达某地时,忽然作一个不速之客来叩门。行动飘忽处也就为的是让弟妹初见面那一回又惊又喜。或听到这样埋怨,“大哥,你怎么信都不先写一个,好让我来接你!”大先生必装作顽皮样子,故意说笑:“我又不是要人,难道怕人绑票行刺,得要你来保驾!”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么忽然就来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面用手掌抹拭额上豆粒大汗,天真无邪的笑着,“你算不着我会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种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预备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住一个礼拜,好好的玩玩!”

“嗨,一个礼拜,我到家了埃”(伸出三个手指)“不多不少,三天。”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为这种肯定也仿佛能给他自己一点快乐。事实上说不定家里木石工人这时正等待吩咐做什么样式花台,一缸子霉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腌肉得他亲手熏熏,一些新种花木得上肥料分苗。离家行为不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于自己意外,不赶紧回去可不成。可是急于回去更重要一个理由,自然还是“夺锦标”般尽一些不知道他出门的亲友,初见面时那一阵子惊讶。这惊讶的快乐是平分的。为了信实起见,行程虽极急促,且照例到一个地方,必把过去一时他人嘱托购买的药物用品,就方便一一买好,便于一下子放到朋友面前,作个证明。

这一来,朋友自不免又惊又喜,“哈,你这个洋人,真是个有法术的土行孙!怎么我们眼睛一打岔,闪不知就不见了你,过几天你倒又从北京上海看热闹回来了!我们一辈子都象有几根绳子绊住脚后跟,走不动路。你这个怪人,天上地下好象都去得了,就只差不曾从王母娘娘宫殿御花园里带蟠桃回来。”

大先生在这种带做作的阿谀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拢,又装成谦虚不过神气,“哪里哪里,我是无官一身轻,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们有重要事业,放手不下!到我家里吃饭去,便饭!不客气!”吃饭的用意,自然还是准备给人家快乐和惊奇。

因为王母娘娘的蟠桃虽不曾带回来,碗口大的山东肥城桃,说不定在饭后就摆上桌子来了。说不定北平通三益的蜜枣杏脯,也被他从三千里外带回来,请客享受。东西数量虽不多,可是总应有尽有。重要在变戏法般使同乡当面吃那一惊!

一切行为愿望都出于同一动机,即满足他人和自己,从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之外变化,行为愿望中充满了天真的爱娇。就因为这种性情,使他在当地成为一个最有趣味的人物,同时也是一个知名之士。

那点天真稚气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时又增加了他一种特殊记忆力和感觉力。每到一个地方,虽只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许多新近发生的种种,弄得清清楚楚。上海电车换了什么路线,租界添了多少花钱新玩意儿,能领略的三天以内他必可一一领略。北平故宫换了多少新画,有些什么特别宝物,图书馆展览会有多少古版书和插图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观光后也能记得十分清楚,同时还必然把参观说明带回。青岛海滨避暑别墅,某某名人住某号门牌,某大饭店要多少钱一天,重要或琐碎的,凡是能供家乡朋友开心的事,他也一例记在心上,可以随问随答。并且每次这种旅行除了带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还必然带回点较持久能帮助家中人记忆的东西,或是一幅字画,一块石头,一种珍贵的花药。他自己认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却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风跑到青岛去,经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转到家里时,却从一大堆记忆印象中掏摸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三个月后就自己设计,自己监工,且小部分还是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在原有小楼房旁边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楼房,大小七个房间,上下的窗户,楼梯和栏干,房间的天花板颜色,墙壁上彩纸的花样,无一不象在青岛时看见的那座楼房。大先生的用意,原来就是等待在青岛教书的兄弟归来时,如同当年“新丰父老”不可免的那一惊!

战争一来,中国全变了样子。战争空气起始即影响到大先生一家。恐怕这个山城会要受空袭,大先生把家中女眷送回三百里外老家去后,房子腾空了,一个人就坐下来等待南北两方面的消息。北方一个弟弟虽逃出了北平,孩子们可留在孤城中上不了路。南方一个弟弟带了一团兵上前线,战争发生以后即无消息。因此一来大先生在凡事照常中就多添了一分为远人安全的挂虑。至于这个规模不大的水边城市,起始是河道运输暂时的停顿,过不久就恢复了。随即是对河汽车公路开始了军事运输,每天至少有两三百辆大卡车和其他特种车辆通过,还有一二千辆大小汽车上的外来人转移疏散到这地方落脚。过不久,中央机关人员物资也疏散到了这个地方,伤兵医院也成立了。各种市民的集训,更把这个小城市装点了几分战争空气。这种种影响到当地的商业,自必比其他个人生活变化重要。惟这种种影响到大先生时,自然更增加焦虑。他变成了当地一个更忙碌的人物,为国家战争消息和家中人安全消息而更忙。第一是北平住家的兄弟一家人,生活情形已完全隔绝。其次是另外一个兄弟,带了家乡那一团子弟兵,究竟在什么地方作战,作战情形如何,结果如何,从各方面探听,都得不到一点消息。后来虽间接知道杭州陷落前,这个部队曾在嘉善一带防守,兄弟受伤后,曾在杭州一个医院治疗,杭州一失陷,消息就断绝了。

大先生既得不到所需要的消息,因此每天除却上街走动,还要到几个相熟军官处去坐坐,再往邮电局看看信件电讯,往长途电话局问问长沙留守处有无来电,又过河去汽车站看看有无这个部队中从前方返回来的军人。可是一切努力都无结果。直到人事方面已感绝望时,大先生还保留一种幻想,以为一定还隔绝在沦陷区什么小地方,过不多久必可逃脱归来。

若照往常情形,大先生必早已悄悄的离开了家,直向前方跑去,看个究竟。现在战事正还吃紧,中央大小机关都一例陆续向上迁移,前线军队情形多保守秘密,交通又不方便,战事还正在变化中,有逐渐延展到南昌武汉的趋势。南京一陷落后,内地和江浙一部分地方都失了连络,受伤的若不是来不及离开医院,或转浙赣路时车辆失事,就一定是还在沦陷区了。

因为一个不可解的信念,大先生总以为到街上或许可从偶然中得到一点消息。即或是顶不幸的消息,也总比悬荡着好。不想在街上却和几个政校学生兴奋了一阵。如今在街上有意来找那几个学生,虽看见好些学生,可不曾碰到原来那几个。因此预备过河去,上了一只方头渡船后,船一时尚未离岸。一会儿,对河那只渡船正向这边驶来,船上有个兵士眼睛尖利,远远的就叫喊:“大老爷,大老爷,有人找你!你家厨子沿河各处找你!”

大先生只听到前面几句话,就照例带笑回答说:“有人找我。什么事找我?我又不欠人印字钱,难道县里王霸汤怀要请我上衙门打官司?”

“不是别人,是你家里的厨子老宋。他说长沙有电话,等你去接,是你家团长来的!”

“哈呀,团长来了电话了吗?”

不待再问情形,就从船头向河滩一跳,视线既不大好,加之渡船一摇荡,距离便不准确,到地时一只脚陷在河边泥淖里,拔出的是一只光光的白脚,船上人都大笑起来。大先生全不注意,一面去泥淖中捞取鞋袜,一面还自言自语说:“哈,团长有电话来!”

半点钟后,大先生已回转家中,督促另外一个用人,把楼房中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帷也换了新的。并为受伤回来的军官,把一切应用物品都准备好了。

家中厨子回来时,因为在对河要好小妇人处烧了几口荤烟,喝了一杯子酒,怕上楼被大先生闻嗅得出气味,就站在院子正中,仰头对楼廊上的大先生带点埋怨神情说:“大老爷,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我天上地下哪里不找寻你!

团长来了电话,要你去接,我全城里去找你,打上灯笼火把门角落里也找遍,只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过和尚洲买柚子去了!

大先生不声不响,听厨子把谎话说下去,直到厨子自觉话已说得太多,超过当前需要时,大先生方装成十分生气故意的骂着:“宋老太爷,好了,得了。你不见我,我知道你还到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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