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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堂吉诃德-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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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虽然穷,却是个正派人。” 

“接着说吧,兄弟,”教士说,“像你这么讲,恐怕这辈子也讲不完了。” 

“只要上帝保佑,用半辈子就能讲完。”桑乔说,“后来,农夫到了那个请客的贵族家。那个贵族现在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据说他死得很安详。我当时不在场,到腾布莱克收割去了……” 

“我的天啊,那你就赶紧从腾布莱克回来吧。如果你不想为那个贵族举行葬礼,就把他埋了拉倒,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问题是,”桑乔说,“当两个人正要入席的时候……此刻他们好像就在我眼前,很清楚。” 

教士见桑乔讲得罗罗嗦嗦,断断续续,很不耐烦,唐吉诃德也是强压着怒火,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刚才说,他们正要入席。”桑乔说,“农夫一定要贵族坐在首席,贵族则坚持让农夫坐在首席,说在他家里就得听他的。可农夫自以为懂规矩,有教养,就是不肯坐在首席。后来那贵族火了,双手按着农夫的肩膀,硬逼他坐了下来,并且对他说:‘坐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无论坐在什么地方,总是在你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唐吉诃德那本来是褐色的脸上,此时又仿佛涂上了无数种颜色。桑乔话里有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有些羞愧难当。公爵和公爵夫人只好强忍着笑。为了转移一下话题,以免桑乔再继续说下去,公爵夫人就问唐吉诃德,有没有关于杜尔西内亚的消息;此外,他一定又打败了不少巨人和坏蛋,是不是又派他们去拜见杜尔西内亚了。唐吉诃德答道: 

“夫人,我的不幸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我打败过巨人,我派遣过坏蛋和恶棍去拜见杜尔西为亚夫人,可是她已经被魔法变成一个难以想象的丑农妇了,我派去的那些坏蛋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另外,若论轻盈和灵巧,她不亚于一个翻筋斗的演员。 

她能像猫一样从地面一下子蹿到驴背上。” 

“你看见过那个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吗?”公爵问。 

“什么看见呀!”桑乔说,“是哪个家伙第一个发现她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不就是我吗?此事千真万确!” 

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关于唐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十分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唐吉诃德,或者唐笨蛋,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吧,并不像您希望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 

教士又转身对唐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你趁早走人吧!我还告诉你,你回你的家里去,如果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唐吉诃德认真倾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慷慨直言。见教士不说话了,唐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至于唐吉诃德怎样说,需专门记录一章。





第三十二章 唐吉诃德怒斥污蔑者以及其他严肃而又滑稽的事情


唐吉诃德站了起来,颤抖着全身,声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火。还有,就是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始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却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而且,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天啊,说得真好!”桑乔说,“您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大人一再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才这样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个桑乔吧,兄弟?”教士问,“据说你的主人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岛屿?” 

“我就是桑乔,”桑乔说,“而且我也同别人一样,当得了总督。我是‘近朱者赤’,属于那种‘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并且陪伴他很多个月了。假如上帝愿意,我也会变得同他一样。他长寿我也长寿;他不乏统帅的威严,我也会成为岛屿总督。” 

“确实如此,桑乔。”公爵此时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唐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赶紧跪下,桑乔!”唐吉诃德说,“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照办了。教士见状极其愤怒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来,说道: 

“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接着陪他们吧。只要他们还在这儿,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我省得白费口舌。” 

教士不再多说,什么也没吃便离去了。公爵夫妇请求他留下也无济于事,公爵就不再说了。他觉得教士如此生气大可不必,他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公爵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对唐吉诃德说道: 

“狮子骑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无言以对。虽然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可事实绝非如此。您很清楚,这就如同妇女不冒犯别人一样,教士也从不冒犯别人。”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道理就在于:不应该受到冒犯的人也不应该去冒犯别人。妇女、儿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击也不能自卫,所以他们不应该受到凌辱。冒犯与凌辱之间有这种区别,这点您很清楚。凌辱来自于能够做到、已经做到而且仍坚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来自于任何一方,但是这并不等于凌辱。举例说吧:一个人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忽然来了十个手持武器的人,把他打了。尽管他拔剑尽力自卫,仍然寡不敌众,最终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报仇。这个人受到的就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同样的情况还可以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正在走路,背后来了一个人打他,而且打完了就跑。挨打的人追他,结果没追上。这个挨打的人受到的也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如果打人者还坚持打他,那才是凌辱。如果那个人打了他,尽管是突然袭击,可随后仍然持剑原地不动,面对自己的对手,那么挨打的人就是既受到了冒犯,又受到了凌辱。说他受到了冒犯是因为那个人对他突然袭击;说他受到了凌辱是因为打他的那个人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留在原地不动。 

“所以,按照这个决斗的规则,我很可能受到了冒犯,但是没有受到凌辱。儿童们不懂事,同妇女们一样逃跑不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力坚持对抗。宗教界的人也同样如此。前面说到的这三种人缺少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虽然他们本能地要保护自己,可他们无法冒犯任何人。我刚才说我可能受到了冒犯,但现在一想,这根本算不上冒犯。不能凌辱别人的人,自己也谈不上受到污辱。因此我不该生气,其实也并没有为那位善良人说我的那些话生气。我只希望过一段时间后,他能够明白,他以为世界上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游侠骑士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果阿马迪斯或者他家旅中的某个子孙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这对他就不妙了。” 

“这点我敢肯定,”桑乔说,“他们肯定会把他像切石榴或熟透了的甜瓜似的从头到脚劈开。他们若是发起怒来可叫人够受的!我凭我的信仰发誓,我敢肯定,假如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听见了这小子说的话,准会一个嘴巴打得他三年说不出话来。谁要是惹了他们又想逃出他们的手心,那才是怪事呢。” 

公爵夫人听了桑乔的话觉得很可笑。她觉得桑乔比唐吉诃德更滑稽更疯癫。当时在场的许多人也都这么想。 

唐吉诃德终于平静下来了。宴请结束,撤去台布,又来了四个侍女。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另一个端着一个洗手盆,也是银的,还有一个肩上搭着两块极白极高级的毛巾,最后一个裸露着半截胳膊,她那双雪白的手上托着一块那不勒斯出产的圆形香皂。托盘的侍女走过来,潇洒而又灵活地把盘子举到唐吉诃德的胡子下面。唐吉诃德一句话也没说,对眼前这个侍女的举动感到惊奇,以为这是当地的什么习惯,不洗手反倒洗胡子,于是他尽可能地把胡子往前凑。端洗手盆的侍女立刻往唐吉诃德的脸上撩水,拿香皂的侍女用手在唐吉诃德的脸上急速地抹香皂,唐吉诃德老老实实地任凭她涂抹,结果不仅他的胡子,而且他的整个脸甚至眼睛上都是雪花似的香皂沫了,唐吉诃德只好使劲闭上眼睛。公爵和公爵夫人不知其中实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侍女们到底要干什么。待唐吉诃德脸上的香皂沫有一拃厚时,涂香皂沫的侍女推说没有洗脸水了,叫端盆的侍女去加水,让唐吉诃德等着。唐吉诃德只好等在那里,当时他那可笑的样子可想而知。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他们见唐吉诃德把他那深褐色的脖子伸得足有半尺长,紧闭着眼睛,胡子上全是香皂沫,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这些侍女既可气又可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对她们的恶作剧进行惩罚呢,还是为她们把唐吉诃德弄成这个样子,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而给予奖励。端水盆的侍女回来后,她们为唐吉诃德洗了脸,拿毛巾的侍女为唐吉诃德仔细擦干了脸。然后,四个侍女一齐向唐吉诃德深深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可是公爵为了不让唐吉诃德看破这个恶作剧,便叫过端盆子的侍女来,对她说: 

“过来帮我洗洗,你看水还没用完呢。” 

侍女很机灵,走过来像对唐吉诃德那样把盆子端给公爵,并且迅速而又认真地为公爵洗脸涂香皂,并且为公爵把脸擦干净,然后鞠躬退了出去。事后才得知,原来公爵觉得如果不像唐吉诃德那样也给他洗洗脸,侍女们肯定会因为她们的恶作剧而受到惩罚。既然同样为公爵洗了脸,事情就可以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桑乔仔细地看着这种洗脸方式,心里想:“上帝保佑,这个地方是否像给骑士洗胡子一样,也有为侍从洗胡子的习惯?无论对上帝而言还是对我而言,显然都需要这么洗洗。若是再能用剃刀刮刮胡子,那就更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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