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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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在最悦耳那一个鸟身边。“
“在新鲜的有香味的稻草积上,躺下来看天上四隅抛掷的流星,我梦里曾经过那么一次。”
“老师,快乐是孪生的,你不妨温习一下旧梦。”
两人于是就休息到平田中一个大草积上面,仰面躺下了。
深蓝而沉静的天空,嵌了一些稀稀的苍白色星子,覆在头上美丽温柔如一床绣花的被盖,月光照及地方与黑暗相比称,如同巧匠作成的图案。身旁除草虫合奏外,只听到虫类在夜气中振翅,如有无数生了小小翅膀的精灵往来。
那城市中人说:“总爷,恢复了你××人的风格,用你那华丽的语言,为这景色下的传说,给一张美丽图画罢。”
堡上总爷便为他的朋友说了一些××人在月光下所常唱的歌,以及这歌的原来产生传说。那种叙述是值得一听的,叙述的本身同时就是一首诗歌,城市中人听来忘了时间的过去。
若不为了远处那点快乐而又健康的男子歌声截断了谈话,两个人一定还不会急于把这谈话结束。
我不问乌巢河有多少长,
我不问萤火虫能放多少光。
你要去你莫骑流星去,
你有热你永远是太阳。
你莫问我将向那儿飞,
天上的宕鹰雅雀都各有巢归。
既是太阳到时候也应回山后,
你只问月亮“明夜里你来不来?”
这歌声只是一片无量无质滑动在月光中的东西,经过了堡上总爷的解释,城市中人才明白这是黄昏中男女分手时节对唱的歌,才明白那歌词的意义。总爷等候歌声止了以后,又说:“老师,你注意一下这歌尾曳长的‘些’字,这是跟了神巫各处跑去那个仆人口中唱出的,三十年来歌词还鲜明如画!
这是《楚辞》的遗音,足供那些专门研究家去讨论的。这种歌在××农庄男女看来是一点补剂,因为它可以使人忘了过分的疲倦。“
城市中人则说因了总爷的叙述,使听者实在就忘了疲倦。
且说他明白了一种真理,就是从那些吃肉喝酒的都会人口里,只会说出粗俗鄙俚的言语,从成日吃糙米饭的人口中,听出缠绵典雅的歌声,这种巧妙的处置,使他为神而心折。
他们离开草积后,走过了上次城市中人独自来过的栗林,上了长陇,在陇脊平路上慢慢的走着,游目四瞩,大地如在休息,一匹大而飞行迅速的萤火虫,打两人的头上掠过去,城市中人说:“这个携灯夜行者,那么显得匆忙。”
总爷说:“这不过是一个跑差赶路的萤火虫罢了。你瞧那一边,凤尾草同山栀子那一方面,不是正有许多同我们一样从容盘桓的小火炬吗?它们似乎并不为照自己的路而放光,它们只为得是引导精灵游行。”
两人那么说着笑着,把长陇已走尽了,若再过去,便应向堡后森林走去了。城市中人担心在那些大树下面遇着大蛇,因此请求他的朋友向原来的路走回。他们在栗林前听到平田内有芦管奏曲的声音,两人缓缓的向那个声音所在处走去,到近身时在月光下就看到一个穿了白色衣裤的农庄汉子,翻天仰卧在一个草积上,极高兴的吹他那个由两枝芦竹做成的管,两人不欲惊动这个快乐的人,不欲扫他的兴,就无声无息,站到月光下,听了许久。
月光中露水润湿了一切,那个芦管声音,到半夜后,在月下似乎为露水所湿,向四方飞散而去,也微微沉重一点。
十、神之再现
那个城里来的客人,拥着有干草香味的薄棉被,躺在细麻布帐子里,思索自己当前的地位,觉得来到这个古怪地方,真是一种奇遇。人的生活与观念,一切和大都市不同,又恰恰如此更接近自然。一切是诗,一切如画,一切鲜明凸出,然而看来又如何绝顶荒谬!是真有个神造就这一切,还是这里一群人造就了一个神?本身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象地狱,倒是一个类乎抽象的境界。我们和某种音乐对面时,常常如同从抽象感到实体的存在,综合兴奋,悦乐,和一点轻微忧郁作成张无形的摇椅,情感或灵魂,就俨然在这张无形椅子上摇荡。目前却从现实中转入迷离。一切不是梦,唯其如此,所得正是与梦无异的迷离。
感官崭新的经验,仿佛正在启发他,教育他。他漫无头绪这样那样的想:……是谁派定的事?倘若我当真来到这个古怪地方,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是留在这里享受荒唐的热情,听这个神之子支配一生,还是把她带走,带她到那个被财富,权势,和都市中的礼貌,道德,成衣人,理发匠,所扭曲的人间去,虐待这半原始的生物肉体与灵魂?
他不由得不笑将起来,因为这种想象散步所走的路似乎远了一点,不能不稍稍回头。一线阳光映在木条子窗格上。远处有人打水摇辘轳,声音伊伊呀呀,犹如一个歌者在那里独唱,又似乎一个妇人在那里唤人。窗前大竹子叶梢上正滴着湿露。他注意转移到这些耳目所及的事实上来了。明白时候不早,他应当起床了。
他打量再去矿山看看,单独去那里和几个厂家谈谈,询问一下事变以前矿区的情形。他想“下地”也不拒绝“上天”。因为他估计栗林中和他谈话那个女孩子应当住在矿区附近,倘若无意中再和那女孩子碰头,他愿意再多知道一点点那女人的身世。这憧憬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好奇。一个科学家的性格是在发掘和发现,从发掘到发现过程中就包含了价值的意义。他好象原谅了他自己,认为这种对于一个生物的灵魂发掘,原是一点无邪的私心。
起床后有个脸庞红红的青年小伙子给他提了一桶温水,侍候他洗脸。到后又把早饭拿来,请他用饭。不见主人。问问那小伙子,才知道天毛毛亮时已出发,过长岭办事去了,过午方能回来。城里来客见那侍候他的小伙子,为人乐观而欢喜说话,就和那小伙子谈天。问他乡下什么是顶有趣的东西,他会些什么玩意儿。小伙子只是笑。到不能不开口时,却说他会唱点歌逗引女子,也会装套捕捉山猫和放臭屁的黄鼬鼠。
他进过两次城,还在城中看过一次戏,演的是武松打虎。又说二三月里乡下也有戏,有时从远处请人来唱,有时本地人自己扮演,矿上卖荞麦面的老板扮秦琼,寨子里一个农户扮尉迟恭,他伏在地下扮秦琼卖马时那匹黄骠马。十冬腊月还愿时也有戏,巫师起腔大家和声,常常整晚整夜唱,到天亮前才休息。且杀猪宰羊,把羊肉放在露天大锅里白煮,末了大家就割肉蘸盐水下酒,把肉吃光,把羊头羊尾送给巫师。
……
城市里的来客很满意这个新伙伴,问他可不可以陪过矿场去走走。小伙子说总爷原是要他陪客人的。
两人过矿场去时,从堡后绕了一点山路走去。从松林里过身,到处有小毛兔乱窜。长尾山雉谷谷的在林中叫着。树林同新洗过后一样清爽。
小伙子一路走一路对草木人事表示他的意见,用双关语气唱歌给城里客人听,一首歌俨然可得到两首歌的效果。
小伙子又很高兴的告给客人,今年满十五岁,过五年才能够讨媳妇。媳妇倒早已看妥了,就是寨子里那个扮尉迟恭黑脸农户的女儿。女的今年也十五岁,全寨子里五十六个女孩子,唯她辫子黑,眼睛亮,织麻最快,歌声最柔软。到成家时堡上总爷会送他一只母黄牛,四只小猪,一套做田的用具,以便独立门户。因为他无父无母,尉迟恭意思倒要他招赘,他可不干。他将来还想开油坊。开油坊在乡下是大事业,如同城里人立志要做督抚兵备道,所以说到这里时,说的笑了,听的也笑了。
城里人说,“凡事有心总会办好。”
小伙子说,“一个是木头,一个是竹子,你有心,他无心,可不容易办好。”
“别说竹子,竹子不是还可以作箫吗?”
“尉迟恭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不知道。”
山脚下一个小牧童伏在一只大而黑的水牯牛背上唱歌,声音懒懒的。小伙子打趣那牧童,接口唱道:你歌没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唱多少?)刚刚唱完我那白水牛一只牛耳朵!
小牧童认识那小伙子,便呼啸着,取笑小伙子说,“你是黄骠马,不是白毛牛。”
小伙子快快乐乐的回答说,“我不是白毛牛,过三年我就要请你看我那只水牯牛了。我不许你吃牛屎,不许牛吃李子。”
小牧童笑着说,“担短扁担进城,你撇你自己。”吼着牛走下水田去了。
城里客人问,“不许牛吃李子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只是笑。过了一会却说,“太上老君姓李,天地间从无牛吃主人儿子的道理。”
到得矿场山脚下那条小街上时,只见许多妇女们坐在门前捶石头敲荒砂,各处是钉钉铛铛声音。且有矿工当街拉风箱,烧淬钢钻头。(这些钻头照例每天都得烧淬一次。)前几天有人在被焚烧过的空地上砍木头建造新屋,几天来已完功了。一切都显得有一种生气,但同时使城里人看来也不可免发生一点感慨。因为朱砂水银已从二千年前方士手中转入现代科学家手中,延寿,辟邪,种种用途也转变作精细仪器作猛烈炸药,不料从地下石头里采取这个东西的人,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以及生活的情况,竟完全和两千年前的工人差不多。
看过矿山,天气很好。城里客人想,总爷一时不会回来,不如各处走走。就问那随身小伙子,附近还有什么地方,譬如大庙,大洞穴,可带他去看看。小伙子说这地方几个庙都玩过了,只有岭上还有几个石头砌的庙,不过距离远,来回要大半天。要去最好骑马去,山洞倒不少,大一点有意思一点的也在岭上,来回十多里路,同样得骑马去。洞穴里说不定有豹子,因为山上这些洞穴,照例不是有人住就是有野兽住,去时带一枝枪方便些。
小伙子想了一阵,问城里客人愿不愿看水井。井在矿山西头,水从平地沙里涌出,长年不冻不干,很有意思。于是他们到水泉边去看水井。
两人到得井边时,才知道原来水源不校接连三个红石砌就的方井,一个比一个大,最小的不过方桌大,最大的已大到对径两丈左右。透明的水从白沙里向上泛,流出去成一道小溪。(这溪水就是环绕总爷堡寨那个小溪!)井边放了七八个大木桶,桶上盖着草垫,一个老头子不断的浇水到桶中去,问问才知道是做豆芽菜,因为水性极好,豆芽菜生长得特别肥嫩。溪岸两旁和井栏同样是用本地产大红石条子砌就的。临水有十来株大柳树,叶子泛黄了,细狭的叶子落满溪上,在阳光下如同漂浮无数小鱼。柳树下正蹲了十多个年轻妇女,头包青绸首帕,带着大银耳环,一面洗衣洗菜一面谈笑。一切光景都不坏。
妇女们中有些前几天在矿区小街上见过他,知道是城里来的“委员”,就互相轻轻的谈说,且把一双一双黑光光的眼睛对来人瞅着。他却别有用意,想在若干宝石中捡出一颗宝石。几个年纪轻的女子,好象知道他的心事,见他眼睛在众人中搜寻那面善的人,没有见到,就相互低声笑语。城里客人看看情形不大妥,心想,这不成,自己单独一人,对面倒是一大群,谈话或唱歌,都不是敌手,还是早早走开好。一离开那井泉边,几个年事极青的女子就唱起歌来了。小伙子听这歌声后,忍笑不祝“她们唱什么?”
“她们歌唱得很好。井边杨柳多画眉鸟也多。”
城里客人要小伙子解释一下,他推说他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歌。
井边女子的歌原来就是堡上总爷前不久告给他那个当地传说上的情歌。那歌辞是——笼中畜养的鸟它飞不远,家中生长的人可不容易寻见。
我若是有爱情交把女子的人,
纵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门。
城里客人知道这歌有取笑他的意思,就要小伙子唱个歌回答她们。小伙子不肯开口,因为知道人多口多,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走路好。可是那边又唱了一个歌,有点取笑小伙子意思。小伙子喉咙痒痒的,走到一株大樟树下坐着,放喉咙唱了一个歌:水源头豆芽菜又白又多,全靠挤着让井水来浇灌,受了热就会瘦瘪瘪,看外表倒比一切菜好看。
所说的虽是豆芽菜,意思却在讽刺女人。女的回答依然是一支旧歌,箭是对小伙子而发的。
跟随凤凰飞的小乌鸦,你上来,你上来,让我问问你这件事情的黑白。
别人的事情你不能忘,不能忘,
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小伙子笑着说,“她笑起我来了,再来一回吧。”他于是又唱了一个,把女的比作画眉鸟,只能在柳树下唱歌,一到冬天来,就什么也不成了。女的听过后又回答了一个,依然引用传说上的旧歌。
小伙子从结尾上知道这里有“歌师傅”,不敢再接声下去,向城里客人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