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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城南旧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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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



兰姨娘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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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连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乡会和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要倒霉,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鸡不够嫩啦!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们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红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

“妈!德先叔这几天怎么没来?”

“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妈很轻松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问我:“你问他干吗?不来不更好吗?” “随便问问。”说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门外大街上去,刚才街上的景象全没有了,恢复了这条街每天上午的样子。卖切糕的,满身轻快地推着他的独轮车,上面是一块已经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签上。我八岁,两个门牙刚掉,卖切糕的问我买不买那块剩切糕,我摇摇头,他开玩笑说:

“对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了晚饭后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

“看,什么来了?咱们还是回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我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近我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问我: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我们也跟进去,问他什么事,他理也不理我们,我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后像背书一样地说:

“我爸叫我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我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我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我听见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还是那么正正经经,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小哥儿走后,爸爸■■(上“穴”,下“卒”)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奶奶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这时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我: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我买包豆■(上“艹”,下“寇”)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么,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我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上“艹”,下“寇”)嚼起来凉苏苏的,很有意思。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么好!她可以常常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边跑出去,一边想,满眼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





兰姨娘 二


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便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要生第六个孩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兰姨娘笑了:


“我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我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我,又向兰姨娘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兰姨娘叹了口气:


“我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指开怀),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我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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