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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东京奇谭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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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说:“我们的情况大致就是那样。您能接受吗?”

无需一一考虑,此案正合我意。我装出大致确认行程表并调整什么的样子。倘若求之不得似的一口答应下来,对方难免心中生疑,一位里面有什么名堂。

“今天傍晚之前正好有空闲时间,”说着,我看了一眼手表:11时35分。“如果方便的话,把我领去府上可以么?我想亲眼看看您丈夫最后置身的现场。”

“当然可以。”女子说。随后轻轻皱起眉头:“那么说您是接受了?”

“准备接受。”

“只是,我想我们还没谈费用……”

“无需费用。”

“您说什么?”女子盯住我的脸。

“就是说免费。”我淡淡一笑。

“可这是您的职业对吧?”

“不,不然。这不是我的职业,仅仅是我的志愿服务,所以用不着费用。”

“志愿服务?”

“正是。”

“可不管怎样,必要的经费之类……”

“必要的经费概不领取。既然纯属志愿服务,那么就不会发生金钱授权关系,无论以怎样的形式。”

女子仍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解释说:“幸运的是,我在另一方面的收入足以维持生活。获取金钱不是我的目的。我从个人角度对寻找失踪之人怀有兴趣。”准确说来 ,是指以某种方式失踪的人。但这个说起来将使事情变得麻烦。“而且,我多多少少有此能力。”

“可有类似宗教背景那样的情况?或者new age什么的?”女子问。

“不不,同宗教和new age都毫无关系。”

女子瞥了一眼自己脚上 高跟鞋尖尖的后跟。如果发生什么离谱的事,说不定打算拿在手上朝我甩来。

“丈夫常说免费的东西绝不可相信。”女子说,“这样的说法或许失礼,总之他的意思是说十之八九都有看不见的圈套,不会有好结果。”

“一般说来确如您丈夫所说。”我接口道,“在这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世界,免费的东西是不可轻易相信,一点不错。尽管如此,对我还是希望您予以相信。您不相信,事情就无从谈起。”

她拿起旁边放的louis vuitton钱夹,从中取出厚墩墩的信封,信封口封着。准确数额不清楚,但看上去颇有重量。

“出于慎重,钱我带来了,暂且作为调查费用……”

我固执地摇头:“金钱、礼品或者感谢行为我一概不接受,这是规矩。一旦收取酬金和礼品,往下即将开始的行为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您有多余的钱,并且免费致使您心里不踏实,就请把钱捐给哪里的慈善团体,例如动物保护协会或交通事故遗孤育英基金,哪里都可以,假如这样能够多少减轻您精神负担的话。”

女子蹷起眉头,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将信封放回钱夹,再把恢复鼓胀和沉稳的louis vuitton放回原来位置,接下去又用手捅一下鼻梁,以注视狗——即使扔掉棍子也无动于衷的狗——的眼神注视我。

“你往下即将开始的行为。”她以不无干涩的声音说。

我点一下头,把磨秃的铅笔放回笔盘。

脚穿高跟鞋的女子把我领去连接公寓24楼和26楼的楼梯部分。她指一下自己住的单元的门(2609室),然后又指了指婆婆住的单元的门(2417室)。两层楼以宽大的楼梯相连,往来即使慢走也不超过五分钟。

“丈夫决定买这座公寓里的套房,也有楼梯宽敞明亮这个原因。大部分高层公寓楼梯部分都马马虎虎。一来宽楼梯占地方,二来住户几乎不用楼梯而用电梯,所以多数公寓建造商都在引人注目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大厅使用豪华的大理石、设图书馆等等。可是丈夫认为楼梯比什么都重要,说那好比建筑物的脊梁骨。”

确乎是有存在感的楼梯。24楼与26楼之间的转角平台上放着三人沙发,墙上安着一面大镜子。有带垫子的烟灰缸,还有盆栽赏叶植物。从宽大的窗口可以看见晴朗的天空和几朵白云。窗是做死的,不能开。

“每层楼都有这样的空间吗?”我问了一句。

“不,每五层才有一处这样的休息场所,不是每层都有。”女子说,“您要看我们单元和婆婆单元的内部么?”

“不必,我想现在没那个必要。”

“丈夫这么一个招呼也不打就销声匿迹之后,婆婆的精神状况比以前更糟了。”说着,女子轻轻挥了挥手,“打击相当沉重。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事。”

“那自然。”我予以同意,“这次调查我想不至于给您婆婆增加负担。”

“能那样就太好了。另外也请瞒着左邻右舍,丈夫失踪的失我对谁都没提起。”

“明白了。”我说,“对了,太太您平时用这楼梯吗?”

“不用。”她像受到无故责难似的略略扬起眉梢,“我通常用电梯。和丈夫一起外出时,让丈夫先下楼梯,我乘电梯下去,在大厅碰头。回家时我先乘电梯上来,丈夫随后到。有高跟的鞋上下长楼梯,一来危险,二来对身体不好。”

“那怕是的。”

我请她向管理员打声招呼,说一段时间里有个人想独自做点调查——比如说在24楼和26楼之间的楼梯上走来走去的是保险公司方面做调查的人。倘若被人怀疑偷袭空巢而报告警察,作为我未免有点为难,因为我不具有可以称为立场的东西。她答应下来,随即攻击性地奏响高跟鞋声,上楼梯消失。她身影消失以后,鞋声仍然四下回荡,感觉就像是钉不吉利的布告的钉子。少顷那声音也消失了,沉默降临,剩我一人。

我在26楼和24楼之间的楼梯往返走了三次。起初用的是普通人的行走速度,后两次慢走,边走边仔细打量四周。我集中注意力,以免看漏哪怕再微小的东西,眼睛几乎不眨一下。所有事件都将留下标记,而发现其标记就算是我的一项工作。可是,楼梯打扫得实在认真,一个废弃物都没有,一道污痕、一个凹坑也找不到。烟灰缸里也没有烟头。

眼都几乎不眨地上下楼梯上下累了,我就坐在休息场地的沙发上。人造革沙发,很难说上档次,但能把这样的东西好好地放在基本无人使用(看上去)的楼梯转角平台,这件事本身恐怕就该受到赞扬才对。沙发正对面的大穿衣镜镜面擦得一尘不染,我打量一会儿自己映在那里的形体。没准那个星期日的早上失踪的证券经纪人也在这里歇口气打量映在镜子里的自家形体来着,打量还没刮胡须的自己。

我固然刮了胡须,但头发过长,耳后那里有头发翘了起来。看上去未尝不像刚刚渡过河流的长毛猎犬。过两天得去一次理发店。另外裤子和袜子的颜色也欠协调,怎么也没找到颜色协调的袜子。即便接下来放在一起去洗,也不至于有谁为此责怪我。除此以外,看起来一如平素的我自己。年龄四十五岁,独身,无论对证券交易还是对佛教都不怀有兴趣。

如此说来,高更也当过证券经纪人,我想。但他实在想画画,一天扔下妻子独自去了塔希提。我猜想说不定……可问题是,纵然高更也没忘记钱夹。如果当时有美国运通卡,也不至于忘记带上,毕竟是去塔希提。更不会告诉妻子“这就回去赶快烙饼”之后消失不见。即使同样是消失,其中也该有适当的顺序或体系那样的东西才是。

我从沙发上立起,这回一边考虑刚烙好的薄饼一边再次爬上楼梯。我尽量集中注意力,想像自己是个四十岁的证券公司的职员,此刻是星期日的清晨,外面下这大雨,即将回家吃薄饼。如此想像时间里,渐渐馋起薄饼来了。回想起来,早上起床后除了一个小苹果还什么都没进口。

我甚至想直接去“丹尼兹”吃个薄饼再说。我想起来了,开车来这里的路上看见路旁有一块“丹尼兹”招牌,距离可以从这里走这去。并不是说“丹尼兹”的薄饼有多么美味可口(奶油品质也好枫树密味道也好都不属于理想档次),但我觉得那也可以忍受。说实话,我也中意薄饼。口腔一点一点涌出口水。然而我用力摇头,将薄饼图像从脑袋里一扫而光。开窗吹走妄想之云。吃薄饼要往后推,我对自己说,那之前有事要做。

“问她一句就好了,”我自言自语,“问她丈夫有什么爱好没有。万亿画过画也未可知。”

但我又修正了这一想法,因为喜欢画画喜欢到离家出走地步的男子,断不至于每星期日一大早就出去打什么高尔夫。能想像出脚穿高尔夫鞋的高更、凡?高和毕加索跪在十号球洞的绿地上专心琢磨草的朝向的样子吗?想像不出。她丈夫仅仅是消失了,因了24楼和26楼之间可能发生的全然始料未及的情况(因为当时他优先的安排是食用薄饼)。以这一假定未前提推进好了。

我再次弓身坐在沙发上,看表:1时32分。我闭目合身,将意识的焦点对准脑袋里的特定场所。什么也不再想,百分之百把自己托付给时间的流沙,一动不动,任凭流沙把自己带去哪里。之后睁开眼睛看表,表针指在1时57分。25分消失去了哪里。不坏!无谓的磨损。全然不坏。

我又一次看镜子,里面映出一如平日的我。我举起右手,像举起左手。我举起左手,像举起右手。我做出放下右手的样子而迅速放下左手,像做出放下左手的样子而迅速放下右手。概无问题。我从沙发上立起,沿楼梯向下走了二十五层,走到大厅。

自此以后,每天上午十一时左右我都来看这楼梯。和公寓管理员认识了(送给他一盒糕点),得以自由进出这座建筑物。连接24楼和26楼的楼梯往返走了不下二百次。走累了,就在转角平台的沙发上休息,从窗口观望天空,审视映在镜子里的自己。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衣服集中洗了,转而穿颜色同裤子协调的袜子。这样,被什么人戳脊梁骨的可能性应该略有减少。

不管搜寻得多少仔细,标记模样的东西也一个都没发现,可是我仍然没怎么灰心丧气。寻找关键性标记同饲养脾气不好的动物大同小异,事情没那么简单。耐性与细心——这是从事此项作业最宝贵的资质。当然还有直觉。

每天从那里通过的时间里,我得知利用楼梯之人的存在。虽为数不多,但似乎有几个人日常性地通过楼梯转角平台,或者至少加以利用。根据是沙发脚下落有糖果纸,烟灰缸里剩有“万宝路”烟头,还有看过的报纸留下。

星期日下午同一个上楼梯的男子擦肩而过。年过三十、长相拘板的小个头男子,身穿绿色运动衣,脚穿asics鞋,戴一块蛮大的卡西欧手表。

“您好!”我招呼道,“说句话可以么?”

“可以呀!”说着,男子按下手表按钮,长长地呼了几口气,带有耐克标志的针织运动衣的胸口部分有汗水渗出。

“您经常在这楼梯上上下下吗?”我问。

“跑步上楼,跑到32楼。但下楼使用电梯。跑步下楼有危险的。”

“天天如此?”

“不是的,上班很难有时间。周末集中往返及次,平时下班早的时候也跑一跑。”

“住在这座公寓里?”

“自然。”跑步者说,“住在17楼。”

“26楼住的胡桃泽先生,您可晓得他?”

“胡桃泽先生?”

“戴一副阿尔玛眼镜、搞证券中介、经常在这楼梯上上下下的。身高一米七三,年龄四十岁。”

跑步者略一沉吟后想了起来:“啊,原来是那个人,晓得晓得。说过一次话。跑步当中时不时擦肩而过,有时也坐在沙发上。讨厌电梯,只用楼梯,对吧?”

“对,是他。”我说,“不过日常用这楼梯之人,除了胡桃泽先生还有几位的吧?”

“嗯,有的。”他说,“倒不是很多,但的确有类似爬楼常客那样的人。有人不喜欢乘电梯。另外,除了我还有两三个常常跑步上楼的。因为这附近没有适合的跑步路线,只好代之以上下楼梯。跑固然不跑,但也有几位为保持健康而选择楼梯。这里的楼梯宽敞明亮又整洁,同其他高层公寓相比,好像比较好用。”

“那些人的名字,估计您不会晓得的吧?”

“不晓得。”跑步者说,“长相大致记得,迎面碰上时互相寒暄一声,但名字和住哪个单元不晓得,毕竟是大城市里的公寓。”

“明白了,多谢多谢!”我说,“拦您停下,很抱歉。加油跑吧!”

男子按下手表的停止钮,继续跑步上楼。

星期二我正在沙发上坐着,一位老人从楼上下来。白发,戴眼镜,七十五六岁光景。长袖衬衫,灰色西裤,拖鞋。衣着整洁,一道皱纹也没有。个头高,姿态也好。看上去像是退休没多久的小学校长。

“您好!”他说。

“您好!”我应道。

“在这里吸烟可以么?”

“请、请,尽管吸。”我回答。

他在我旁边弓腰坐下,从裤袋里掏出“七星”,用火柴点上,熄掉火柴,投进烟灰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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