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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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麻的乐谱,她每每感到窒息般的难受,而实际听声后将其原封不动移至键盘则轻松得多——作为钢琴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干不下去,她心里想道。
高中毕业以来,幸决定正式学习烹饪。倒不是说对烹饪有多大兴趣,但父亲曾经经营餐馆,加之此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事,于是觉得继承餐馆也未尝不可。为上烹饪专科学校,她去了芝加哥。虽然芝加哥这座城市不以美食闻名于世,但碰巧有亲戚住在那里,为她当了身份担保人。
在那所学校学烹饪期间,在同学的劝诱下,她开始在平民商业区一家钢琴酒吧弹钢琴。起初只打算临时打工赚一点小费。家里的汇款仅够维持生活,多少有余钱进来自然求之不得。由于她什么乐曲都能即刻弹出,酒吧的老板对她甚为中意。听过一次的曲子绝不会忘,即便没听过的,只要对方哼上一遍也能当场弹出。长相虽算不上漂亮,但样子蛮讨人喜欢。因此有了人气,专门为她而来的顾客多了起来。小费数额也相当可观。不久,学校也不再去了。较之处理血淋淋的猪肉、切削硬梆梆的奶酪和刷洗脏乎乎沉甸甸的平底锅,坐在钢琴前开心得多、轻松得多。
因此,当儿子上高中几乎处于退学状态、一天天只顾冲浪的时候,她也认为那恐怕是没有办法的,毕竟自己年轻时也大同小异,无法责备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
幸在钢琴酒吧大约弹了一年半钢琴。英语也能说了,钱也存了不少,美国男朋友也有了,是个想当演员的英俊黑人(后来幸看见他在《龙威虎胆》里演配角)。不料有一天,一个胸口别着徽章的入境管理局人员来了。她做得未免太张扬了。对方请她出示护照,随即以非法务工为由当场把她拘留起来,几天后让她坐上飞往成田的超大型喷气式客机——当然机票费要从她的存款中扣除。如此这般,幸的旅美生活结束了。
返回日本后,她就今后的人生考虑了种种可能性,但除了弹钢琴想不出其他谋生方法。由于不擅长读乐谱,工作场所有限,但任何曲目都能过目不忘地照弹这一特殊技能,使得她在种种场合都受到很高评价。在宾馆、咖啡座、夜总会、钢琴酒吧,她都能够根据场上气氛、顾客层次和所点乐曲,以任何一种风格演奏,正可谓“音乐变色龙”。总之,在找工作方面一路畅通。
二十四虽时结了婚,两年后生了个男孩。对方是个比她小一岁的爵士乐吉他手。几乎没有收入,吸毒成性,性关系也不检点。时常不回家,回家还每每动武。所有人都反对这一婚姻,婚后又劝她离婚。丈夫固然性格粗暴,但具有原创音乐才华,在爵士乐坦上作为年轻旗手受人瞩目,幸就是北他这一点吸引住了。然而婚姻只维持了五年。他在别的女人房间里半夜心脏病发作,在赤身裸体抬往医院的途中死了——吸毒吸过头了。
丈夫死后不久,她在六本木独自开了一间不大的爵士乐酒吧。存款有一定数目,瞒着丈夫加入的人寿保险有款下来,从银行也能贷款,因为那家银行支行的行长是她以前在钢琴酒吧的常客。酒吧里放了一架二手平台钢琴,依其形状做了吧台,从其他酒吧高价挖来一个自己看中的领班兼经理。她天天晚间弹钢琴,客人或点歌或随其伴奏歌唱。钢琴上放一个装小费的金鱼缸。在附近爵士乐俱乐部演奏完的乐手们也有时顺路进来,随意演奏几曲。常客也有了,买卖比预想的红火,贷款也顺利还上了。由于婚姻生活搞得她焦头烂额,就再未结婚,但不时交往的对象还是有的。大多是有家室的人,不过作为她这样反倒轻松。如此一来二去,儿子长大成了冲浪手,提出要去考爱岛哈纳莱伊冲浪。幸本来不支持,但懒得争辩,勉勉强强出了旅费。长时间争论不是她的强项。儿子正在那儿等待巨浪时,被追海龟追进海湾的鲨鱼咬了一口,十九岁的短暂生涯因此落下帷幕。
儿子死后,幸比以前更热心工作了,一年到头在酒吧弹琴,几乎不休息。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就休假三个星期,乘ual航班的商务舱飞往考爱岛。她不在期间,有另一位钢琴手代替她弹奏。
在哈纳莱伊幸也不时弹钢琴。一家餐馆有家架小型钢琴,每到周末就有一位五十五六岁、体型像豆芽的钢琴手前来演奏。主要弹《balihai》和《蓝色夏威夷》(blue hawaii)等无可无不可的音乐,作为钢琴手虽不特别出色,但性格温厚,其温厚在其演奏中也隐隐渗出。幸同这位钢琴手要好起来,不时替他弹琴。当然,因是临时客串,没有酬金,不过老板会拿出葡萄酒和意大利通心粉招待她。她喜欢弹钢琴本身。仅仅把十指按在琴盘上她都觉得心情无比舒畅,那和有无才能无关,也不是顶用不顶用的问题。幸想像自己的儿子冲浪时大概也是同一种感觉。
不过坦率地说,作为一个人来看,幸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不来。当然爱还是爱的,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珍惜他。然而在其人品方面——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承认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抱有好意。倘若不是自己亲生骨肉,靠近恐怕都不至于靠近。儿子任性,没有毅力,做事虎头蛇尾。逃避讲真话,动辄说谎敷衍。几乎不用功,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多多少少用心做的事情惟有冲浪,而那也不晓得何时半途而废。长相讨人喜欢,结交女孩子固然不成问题,但只是遂意玩耍,厌了就像扔玩具一样随手扔掉。她想,也许是自己把那孩子宠坏了,零花钱可能给得太多,或者应严加管教亦未可知。话虽这么说,可具体如何严厉才好呢?她不晓得。工作那么忙,对男孩子的心理和身体又一无所知。
她在那家餐馆弹钢琴时,那两个冲浪小伙子来吃饭了。那是他俩来哈纳莱伊的第六天,两人已彻底晒黑。也许是神经过敏,觉得较第一次见面时健壮多了。
“哦,阿姨您会弹钢琴!”敦敦实实开口了。
“好有两下子嘛,专家!”瘦瘦高高说。
“好玩。”幸应道。
“比兹的曲子可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那玩意儿。”幸说,“对了,你俩不是穷么?有钱在这种餐馆吃饭?”
“有餐者卡嘛!”瘦瘦高高一副得意的神气。
“这不是应急之用吧?”
“啊,总有办法对付。不过,这东西用上一次就收不住了,正如父亲说的。”
“那是。开心就好啊!”幸表示欣赏。
“我俩么,想招待您一次。”敦敦实实说,“还不是,承蒙帮了不少忙,我俩后天一早要回日本了,想在回国之前招待您一次,算是答谢。”
“所以嘛,如果可以,就一起在这里吃顿饭怎么样?葡萄酒也来上一瓶,我俩请客。”瘦瘦高高说。
“饭刚才吃过了。”说着,幸举起手中的红葡萄酒杯。“葡萄酒是店里招待的。所以,光领心意就行了。”
一个大块头白人男子来到他们桌前,在幸身边站定,手里拿着威士忌酒杯。四十岁左右,短发,胳膊有较细的电线杆那般粗,上面有巨龙刺青,下端现出usmc(合众国海军)字样。看样子是很久以前刺的,颜色已经变淡。
“你这人、弹琴有两手嘛!”他说。
“谢谢!”幸瞥一眼男子应道。
“日本人?”
“是的。”
“我在日本待过,倒是过去的事了。在岩国,两年。”
“唔。我在芝加哥住了两年,过去的事了。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男子想了想,猜想大约是开玩笑。
“弹支什么吧,热火朝天的那种。鲍勃?达林(bobby darin)的《越过海洋》(beyond the sea)可晓得?我想唱唱。”
“我不在这里做工,再说正和这两个孩子说话。钢琴前坐着的那位希发瘦削的绅士算这里的专任钢琴手,如果点歌,求他怎么样?注意别忘了放小费。”
男子摇头道:“那种果陷松糕,只能弹出那种软乎乎松垮跨的同性恋音乐。不用他,就想请你顶呱呱来一支。我出十美元。”
“五百美元也不弹。”幸说。
“是吗?”
“是那样的。”
“我问你,为什么日本人不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作战?干嘛我们必须跑到岩国那里保护你们?”
“所以我就必须乖乖弹钢琴?”
“就是那样!”说罢,男子打量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哎哟,你们两个,充其量是百无一用、大脑空空的冲浪手对吧?jap特意跑来夏威夷冲什么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伊拉克……”
“有句话想问你,”幸从旁擦话,“刚才脑海里已经‘咕嘟咕嘟’冒出疑问来了。”
“说说看!”
幸侧起头,向上直直地逼视男子的脸:“我一直在想,你这一类型的人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是生来就这种性格还是在人生当中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造成的呢?到底属于哪方面?你自己怎么看?”
男子再次就此想了想,而后把威士忌杯“砰”一声放在桌子上:“喂喂,雷狄——”
听得大声喊叫,酒吧老板走了过来。他个头不高,但一把抓起原海军士兵的粗胳膊,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样子是熟人,男子也没挣扎,只是气呼呼甩下一两句粗话。
“对不起。”稍后老板折回向幸道歉,“平时人倒不坏,但一喝酒就变了。过后好好提醒他就是。我来招待点社么,把不愉快的事忘掉!”
“不碍事,这个早习惯了。”幸说。
“那个人到底说什么来着?”敦敦实实问幸。
“说什么一点也没听懂,”瘦瘦高高说,“支听出jap什么的。”
“没听懂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幸说,“对了,你俩在哈纳莱伊整天冲浪,可快活?”
“快活得不得了!”敦敦实实回答。
“美上天了!”瘦瘦高高接道,“觉得人生整个变了样,真的。”
“那就好,能快活就尽情快活好了——帐单很快就会转来的。”
“不怕,我有卡。”瘦瘦高高应道。
“你俩倒是轻松。”说道,幸摇一下头。
“嗳,阿姨,问一下可以么?”敦敦实实说。
“什么?”
“您在这里可看见一个单腿日本人?”
“单腿日本冲浪手?”幸眯细眼睛,迎面注视敦敦实实,“没有,没看见的。”
“我俩看见了两三次。从海边一动不动看我们来着,手拿狄克?布留瓦牌红色冲浪板,一条腿从这往下没有了。”敦敦实实用手指在膝盖往上十厘米左右那里画一条线,“好像整个儿断掉了。脸看不见。想跟他说话,找得相当用心,但没找到。年龄估计和我俩差不多。”
“那、是哪条腿?左边、还是右边?”
敦敦实实略一沉思,“呃——,像是右边,是吧?”
“嗯,右边,没错儿。”瘦瘦高高应道。
“噢——”幸用葡萄酒湿润口腔,心脏发出硬硬的声响,“真是日本人?不是日本血统美国人?”
“不会错,是不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从日本来的冲浪手,和我俩一样。”瘦瘦高高说。
幸使劲咬了一会嘴唇,然后用干涩的声音说:“不过奇怪呀,这么一个小镇,若有单腿日本冲浪手,不想看都会看见的啊……”
“是啊,”敦敦实实接道,“那情形绝对引人注意,所以你说奇怪也有道理。不过确实有的,没错,我俩看得一清二楚。”
瘦瘦高高继续道:“阿姨您时常坐在沙滩上的吧?总在同一位置。那家伙就在离那不远的地方单腿站着,还看我们来着,靠在树上——就在有个野餐桌、几棵铁树阴影那里。”
幸一声不响地喝了一口葡萄酒。
“问题是,单腿怎么能站在冲浪板上呢?莫明其妙。双腿都很不容易的嘛!”敦敦实实说。
从那以后,幸每天都在长长的海滩上来回走许多次,从一大早走到天黑,可哪里都没有单腿冲浪手的身影。她到处问当地冲浪手见没见过一个单腿日本冲浪手,但谁都现出诧异的神情,摇头否认:单腿日本人冲浪手?没看见什么单腿的。看见了当然记得,显眼的么!不过单腿怎么冲浪呢?
回本前一天夜晚,幸收拾好行李上床躺下。壁虎的叫声随涛声传来。意识到时,眼泪淌了出来。枕头湿了,她这才想到时自己哭了。为什么那两个不三不四的冲浪手看得见,自己却看不见呢?岂不无论怎么想都不公平?她在脑海中推出停放在遗体安置所的儿子遗体。如果可能,她很想使劲摇晃肩头把他叫醒,大声问他:喂,怎么回事?这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幸久久地把脸埋在打湿的枕头上,吞声哭泣。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不成?她不明白。她明白的只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接受这座岛。一如那位日本血统警察以沉静的语声提示的那样,自己必须原原本本接受这里存在的东西。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资格那类东西有也罢没有也罢,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