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鬼-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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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因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而他真喜欢结识的是青年学生,他的“小朋友们”。这时大家讲的话,他接谈不来,忍着一肚子的忌妒、愤怒、鄙薄,细心观察这些“绅士”们的丑态,有机会向小朋友们淋漓尽致地刻划。忽然他认清了冷落在一边的颐谷,象是个小朋友的材料。
今天的茶会少不了傅聚卿。《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时候相貌确能影响人的一生。譬如有深酒窝、好牙齿的女郎,自然爱对人笑;出了“快乐天使”的名气,脾气也会无形中减少暴厉。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于先天还是后天的缘故,自小有斜睨的倾向。他小学里的先生老觉得这孩子眼梢瞟着,表示鄙夷不屑,又象冷眼旁观,挑老师讲书的错儿。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乡绅,教师们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岁时,眼睛的效力与年俱进,给他一眼瞧见,你会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胆,想适才是否做了傻事,还是瓜皮帽结子上给人挂了纸条子或西装裤子上纽扣没扣好。他有位父执,是个名士,一天对他老子说:“我每次碰见你家世兄,就想起何义门的评点,眼高于顶,其实只看到些细节,吹毛求疵。你们世兄的眼神儿颇有那种风味。”傅聚卿也不知道何义门是什么人,听说是苏州人批书的,想来是金圣叹一流人物,从此相信凭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评家。在大学文科三年级时,指定参考书里有英国蒲伯(pope)的诗。他读到骂《冷眼旁观报》编者爱迪生的名句,说他擅长睨视(leer)和藐视(sneer),又读到那形容“批眼”(thecriticeye)的一节,激动得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就象热锅上的蚂蚁。从此他一言一动,都和眼睛的风度调和配合,写文章的语气,也好象字里行间包含着藐视。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国人最为眼高于顶,而爱迪生母校牛津大学的学生眼睛更高于高帽子顶,可以傲视帝皇。他在英国住过几年,对人生一发傲睨,议论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见高论不应当平摊桌上、低头阅读,该设法粘它在屋顶天花板上,象在罗马雪斯丁教堂里赏鉴米盖郎琪罗的名画一样,抬头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国学会板着脸,爱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会上,在他边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会猜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准以为是他太太,否则他不会那样不瞅不睬的。他也抽烟斗,据他说是受过牛津或剑桥教育的特色。袁友春虽冷笑过:“别听他摆架子吹牛,算他到过英国!谁爱抽烟斗就抽!”可是心上总憎嫌傅聚卿,好象自己只能算“私吸洋烟”,而聚卿用得安南鸦片铺的招牌上响当当的字眼:“公烟”。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问主人:“今天想还有侠君?”李太太对建侯说:“我们再等他十分钟,他老是这脾气!”假使颐谷是个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加上陈侠君是十一位,这个拖泥带水的数目,表示有一位客是临时添入的,原来没他的份儿。可是颐谷忙着想旁的事,没工夫顾到这些。他还没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见,觉得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应有真、善、美的标志,仿佛屠夫长一身肥肉,珠宝商戴着两三个大戒指。想不到都那样碌碌无奇,他们的名气跟他们的仪表成为使人失望的对照。没有女客,那倒无足惋惜。颐谷从学校里知道,爱好文艺和学问的女学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样品。所以今天这种知识分子的聚会上,有女客也决不会中看,只能衬出女主人的美貌。从容观察起来,李太太确长得好。嘉宝(garbo)式的长发披着,和她肩背腰身的轮廓,融谐一气,不象许多女人的头发自成局面,跟身体的外线不相呼应。是三十岁左右的太太了,俏丽渐渐丰满化,趋向富丽。因为皮肤暗,她脸上宜于那样浓妆。因为眼睛和牙齿都好,而颧骨稍高,她宜笑,宜说话,宜变化表情。她虽然常开口,可是并不多话,一点头,一笑,插进一两句,回头又和另一个人讲话。她并不是卖弄才情的女人,只爱操纵这许多朋友,好象变戏法的人,有本领或抛或接,两手同时分顾到七八个在空中的碟子。颐谷私下奇怪,何以来的人都是近四十岁、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来,是他们现在惟一经济保险的浪漫关系,不会出乱子,不会闹笑话,不要花钱,而获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乐部。建侯并不对他们猜忌,可是他们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点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对某一个新相识感到兴趣,他们异口同声讲些巧妙中听的坏话。他们对外卖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时不许任何外人轻易进李家的交情圈子。这样,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习惯,相与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唤得动,掌握得住,她也懒得费心机更培养新习惯。只有这时候进来的陈侠君比较上得她亲信。
理由是陈侠君最闲着没事做,常能到李家来走动。他曾在法国学过画,可是他不必靠此为生。他尝说,世界上资本家以外,和“无产阶级”的劳动者对峙的还有一种“无业阶级”,家有遗产、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他勉强算属于这个阶级。他最初回国到上海,颇想努力振作,把绘画作为职业。谁知道上海这地方,什么东西都爱洋货,就是洋画没人过问。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挂的还是中堂、条幅、横披之类。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国画家,不懂透视,不会写生;除掉“外国坟山”和自来水,也没逛过名山秀水,只凭祖传的收藏和日本的珂罗版《南画集》,今天画幅山水“仿大痴笔意”,明天画幅树石“曾见云林有此”,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这气坏了有艺术良心的陈侠君。他伯父一天对他说:“我的好侄儿呀,你这条路走错了!洋画我不懂,可是总比不上我们古画的气韵,并且不象中国画那样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个银行经理求我为他银行里会客室画幅中堂,你们学洋画的人试想该怎样画法,要切银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气露骨。”侠君想不出来,只好摇头。他伯父呵呵大笑,摊开纸卷道:“瞧我画的!”画的是一棵荔枝树,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写着:“一本万利图。临罗两峰本”侠君看了又气又笑。他伯父又问“幸福图”怎样画法,侠君真以为他向自己请教,源源本本告诉他在西洋神话里,幸福女神是个眼蒙布带、脚踏飞轮的女人。他伯父拈着胡子微笑,又摊开一卷纸,画着一株杏花、五只蝙蝠,题字道:“杏蝠者,幸福谐音也;蝠数五,谐五福也。自我作古。”侠君只有佩服,虽然不很情愿。他伯父还有许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财主的外室;这些财翁白天忙着赚钱,怕小公馆里的情妇长日无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们学点玩艺儿消遣。最理想的当然是中国画,可以卖弄而不难学。拜门学画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师,必须有名儿的,这也很挣面子,而且中国画的名家十九上了年纪,不会引诱女人,可以安心交托。侠君年纪轻,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国留学生,人家先防他三分;学洋画听说专画模特儿,难保不也画红楼梦里傻大姐所说的“妖精打架”,那就有伤风化了。侠君在上海受够了冷落,搬到北平来住,有了一些说话投机的朋友,渐渐恢复自尊心,然而初回国时那股劲头再也鼓不起来。因为他懒得什么事都不干,人家以为他上了劲什么事都能干。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谈话不懒,晚上睡着了还要说梦话。他最擅长跟女人讲话。他知道女人不喜欢男人对她们太尊敬,所以他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里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愿有人记得她生日而不愿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时期,当然对客人说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议说:“不老!不老!”只有陈侠君说:“快该老了!否则年轻的姑娘们都给您比下去了,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啦!”
客人齐了,用人送茶点上来。李太太叫颐谷坐在旁边,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给他斟,问他要几块糖。颐谷客气地踌躇说:“谢谢,不要糖。”李太太注视他,微笑低声说:“别又象刚才否认你学校里有女学生,这用不到客套!不搁糖,这茶不好喝。我干脆不问你,给你加上牛奶。”颐谷感谢天,这时候大家都忙着谈话,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乐得仿佛心给热东西烫痛了。他机械地把匙调着茶,好一会没听见旁人在讲什么。
建侯道:“侠君,你来的时候耳朵烧没有?我们都在骂你。”
陈侠君道:“咱们背后谁不骂谁--”
爱默插嘴说:“我可没骂过谁。”
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着向爱默深深弯背道:“我从没骂过你。”回头向建侯问:“骂我些什么呢?何妨讲来听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马用中喝完茶还得上报馆做稿子,便抢着说:“骂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误大家的时间,恭候你一个人。”
袁友春说:“大家说你这艺术家的习气是在法国拉丁区坐咖啡馆学来的,说法国人根本没有时间观念,所以‘时间即金钱’那句话还得向英文去借。我的见解不同,我想你生来这迟到的脾气,不,没生出来就有这脾气,你一定十月满足了还赖着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陈侠君还没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说:“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铺子里去称一下,怕斤两不小。”
袁友春脸上微红,睁眼看傅聚卿道:“英国人用磅作单位的,不讲斤两,你露出冒牌英国佬的马脚来了。”
陈侠君喝着茶说:“可惜!可惜!这样好茶给你们润了嗓子来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们等,方才送一个朋友全家上车回南边去,所以来迟了。这两天风声又紧起来,好多人想搬家离开这儿。老马,你说,这仗打得起来不?你的消息该比我们灵通罗。”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说:“你该看他的社论。国家大事,私人访问,恕不答复。”
几张嘴同时说:“为了读他的社论,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问他。”颐谷也觉得这关系到切身利害,只等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腾出嘴来讲话。李太太说:“是呀!我也得有个准备。北平真危险的话,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来,建侯得先到南边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现在紧张多呢!日本飞机在头上转,大家都抢着回南,平沪特快车头二等的走廊里站满了乘客,三等车里挤得一宵转身不得,什么笑话都有。到后来,大事化为无事,去的人又回来,白忙了一趟。这几年来,我们受惯了虚惊,也许什么事儿没有。用中,你瞧怎样?”
马用中好象没忘记生理卫生关于淀粉应在嘴里消化的教训,仔细咀嚼面包,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面包屑,皱着眉头说:“这事很难肯定地说……”
李太太使性说:“那不行!你非讲不可。”傅聚卿道:“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来决断一下。老实告诉你,老马,我就从来没把你的话作准;反正你在这理讲话又不是做社论,你不负什么文责。要知道祸福吉凶,我们自会去求签卜卦,请教摆测字摊的人,不会根据你大政论家的话来行动。”
马用中只当没听见,对李太太说:“我想战事暂时不会起。第一,我们还没充分准备,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们开战,俄国也许要乘机动手,这消息的来源我不能公布,反正是顶可靠的。第三,英美为保护远东利益,不会坐视日本侵略中国,我知道它们和我们当局有实际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国,也不能不顾忌到英美,决不敢真干起来。第四,我们政府首领跟希脱勒、墨沙里尼最友善,德国、意国都和我们同情,断不至于帮了日本去牵制英美。所以,我们的观察,两三年内还不会有战争。当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这人真讨厌!听了你一大堆话,刚有点放心,又来那么泄气的一句!”马用中抱歉地傻笑,仿佛战事意外发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问:“那么,当前的紧张局面怎样了结呢?”
袁友春轻蔑地说:“哼!还有什么?我们只能让步。”
“那可糟啦!”建侯说,颐谷心里也应声回响。
“不让步事情更糟,”傅聚卿、陆伯麟同时说。
陈侠君道:“让步!让到什么时候得了?大不了亡国,倒不如干脆跟日本拼个你死我活。老实讲,北平也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