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鬼-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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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而变成对外的团结,对势利舆论的攻守同盟。战事忽然发生,时局的大翻掀使家庭易于分化。这造就大批寡妇鳏夫的战争反给予曼倩俩以结婚的机会。曼倩的父母亲也觉得责任已尽,该减轻干系。于是曼倩和才叔草草结婚,淡漠地听了许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词,随着才叔做事的机关辗转到这里。
置办内地不易得的必需品,收拾行李,省钱的舟车旅行,寻住处,借和买家具,雇老妈子,回拜才叔同事们的太太,这样忙乱了一阵,才算定下来。新婚以后,只有忙碌,似乎还没工夫尝到甜蜜。嫁前不问家事的她,现在也要管起柴米油盐来。曼倩并不奢华,但她终是体面人家的小姐。才叔月入有限,尽管内地生活当初还便宜,也觉得手头不宽。战事起了才一年,一般人还没穷惯。曼倩们恰是穷到还要讳穷、还可以遮饰穷的地步。这种当家,煞费曼倩的苦心。才叔当然极体恤,而且极抱歉。夫妇俩常希望战事快结束,生活可以比较优闲些。然而曼倩渐渐发现才叔不是一个会钻营差使、发意外财的能干丈夫。他只会安着本分,去磨办公室里比花冈石更耐久的〔木台〕角。就是战事停了,前途还很渺茫。才叔的不知世事每使她隐隐感到缺乏依傍,自己要一身负着两人生活的责任,没个推托。自己只能温和地老做保护的母亲,一切女人情感上的奢侈品,象撒娇、顽皮、使性子之类,只好和物质上的奢侈品一同禁绝。才叔本人就是个孩子,他没有这样宽大的怀抱容许她倒在里面放刁。家事毕竟简单,只有早起忙些。午饭后才叔又上办公室,老妈子在院子里洗衣服,曼倩闲坐在屋子里,看太阳移上墙头,受够了无聊和一种无人分摊的岑寂。她不喜欢和才叔同事们的家眷往来,讲奶奶经。在同地做事也有好多未嫁时的朋友,但男的当然不便来往,女的嫁的嫁了,不嫁的或有职业,或在等嫁,都忙着各人切身的事。又因为节省,不大交际,所以过往的人愈变愈少。只到晚上或星期末,偶有才叔的朋友过访;本不来看她,她也懒去应酬。她还爱看看书,只恨内地难得新书,借来几本陈旧的外国小说,铺填不满一天天时间和灵魂的空缺。才叔知道她气闷,劝她平时不妨一人出去溜达溜达。她闲得熬不住了,上过一次电影院,并非去看电影,是去看什么在内地算是电影。演的是斑驳陆离的古董外国片子,场子里长板凳上挤满本地看客。每到银幕上男女接吻,看客总哄然拍手叫着:〃好哇!还来一个吗!〃她回来跟才叔说笑了一会,然而从电影院带归的跳虱,咬得她一夜不能好睡。曼倩吓得从此不敢看戏。这样过了两年,始终没有孩子。才叔同事的太太们每碰到她就说:〃徐太太该有喜啦!〃因为曼倩是受过新教育、有科学常识的女子,有几位旧式太太们谈起这事,老做种种猜测。〃现在的年轻人终是贪舒服呀!〃她们彼此涵意无穷地笑着说。
去年春天,敌机第一次来此地轰炸。炸坏些房屋,照例死了几个不值一炸的老百姓。这样一来,把本市上上下下的居民吓坏了;就是天真未凿的土人也明白飞机投弹并非大母(又鸟)从天空下蛋,不敢再在警报放出后,聚在街头仰面拍手叫嚷。防空设备顿时上劲起来。地方报纸连一接二发表社论和通信,说明本市在抗战后方的重要性,该有空军保卫。也有人说,还是不驻扎飞机的好,免得变成军事目标,更惹敌人来炸……然而这派议论在报上是不反映的。入夏以后,果然本市有了航空学校,辟了飞机场,人民也看惯了本国飞机在天空的回翔。九月秋深,一天才叔回家,说本地又添一个熟人,并且带点儿亲。航空学校里有才叔一位表弟,今天到办公处来拜访他。才叔说他这位表弟从小就爱淘气,不肯好好念书,六七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大,几乎不认得了,可是说话还是嘻皮笑脸的胡闹,知道才叔已结婚,说过一两天要来〃认〃新表嫂呢……
〃我们要不要约他来便饭?〃才叔顺口问。
曼倩不很热心地说:〃瞧着罢。他们学航空的人,是吃惯用惯玩惯的,你请吃饭,他未必见情。咱们已经大破费了,他还是吃得不好,也许挨饿呢。何苦呢?与其请吃不体面的饭,还是不请好。他多半是随说着罢了;他看过你,就算完了。这种人未必有工夫找到咱们家来。〃
才叔瞧他夫人这样水泼不上,高兴冷去了一半,忙说:〃我们就等着罢。他说要来的,向我问了地址。他还说,风闻你是美人,又是才女,才貌双全,非见不可……跟我大开玩笑呢。〃
〃哼!那么请他不用来。我又老又丑,只算你的管家婆子!给他见到,不怕丢尽了脸!〃
〃笑话!笑话!〃才叔摩着曼倩的头发,抚慰她说:〃你看见天健,不会讨厌他。他有说有笑,很热络随和。性情也很敦厚。〃于是话讲到旁处。才叔私下奇怪,何以曼倩听人说她〃才貌双全〃时,立刻会发牢骚。然而才叔是天生做下属和副手的人,只听命令分付,从不会发现问题。他看见夫人平日不吵不怨、十分平静,也没当她是个问题来研究。私下诧异一会,又不敢问。忙着吃晚饭,也就完了。
两三天后,就是星期日。隔夜才叔又想起天健明晨会来,跟他夫人说了。当日添买几色菜,准备天健来吃饭。因为天健没约定来,只是家常饭菜略丰盛些;天健如果来,也不会觉得是特备了等他的。又监着老妈子把客座和天井打扫得比平日彻底。夫妇俩一面忙,一面都笑说准备得无谓,来的又不是大客人。虽然如此,曼倩还换上一件比较不家常的旗袍,多敷些粉,例外地擦些口红。午刻过了好一会,还不见天健的影子。老妈子肚子饿了,直嚷着要为主人开饭。夫妇俩只好让她开上饭来对吃。才叔脾气好,笑着说:〃他原没说定那一天来,是我们太肯定了。今天只算我们自己请自己,好在破费无多!天井好久没有这样干净了,不知道老妈子平时怎么扫的!〃
曼倩道:〃花钱倒在其次,只是心思白费得可恨。好好一个星期日,给他扫尽了兴。来呢说来,不来呢说不来。他只要浮皮潦草,信口敷衍你一声,哪知道人家要为他忙。只有你这样不懂事的人,旁人随口一句应酬,都会信以为真的。〃
才叔瞧他夫人气色不好,忙说:〃他就是来,我们也不再招待他了。这孩子从小就是没头没脑的。我们饭后到公园走走,乘天气好,你也不必换什么衣服。〃曼倩口里答应,心里对天健下个〃好讨厌!〃的评语。
又一星期多了,天健始终没来过。才叔一天回来,说在路上碰见天健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他也含含糊糊,没明白介绍是谁。想来是他新交上的女朋友……这小子又在胡闹了!那女孩子长得不错,可惜打扮有点儿过火,决不是本地人。天健听说我们那天等他来吃饭,十分抱歉。他说本想来的,给事耽搁住了。过几天他一定来,教我先向你致意,并且郑重道歉。〃
〃过几天来,过几天呢?〃曼倩冷淡地问。
才叔说:〃随他几时来,反正我们不必预备。大家是亲戚,用不着虚文客套。我想他昏天黑地在闹恋爱,一时未必有工夫来。我们怕是老了!象我今天看见青年情人们在一处,全不眼红。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他们幼稚得可怜,还有许多悲欢离合,要受命运的捉弄和支配。我们结过婚的人,似乎安稳多了,好比船已进港,不再怕风浪。我们虽然结婚只两年,也好算老夫妻了。〃
曼倩微笑道:〃别咱们,你!〃……这原是《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对没脸妇人说的话;她夫妇俩新借来这本书看完,常用书里的对白来打趣。才叔见夫人顽皮可爱。便走上去吻她。他给自己的热情麻醉了,没感到曼倩的淡漠。
那一宵,曼倩失了大半夜的眠。听才叔倦懈地酣睡,自己周身感觉还很紧张、动荡。只静静躺着诧异,何以自己年纪轻轻,而对恋爱会那样厌倦。不,不但对恋爱,对一切都懒洋洋不发生兴味。结婚才两年多,陈腐熟烂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我们算稳定下来了〃,真有如才叔所说!然而自认识才叔以来,始终没觉到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稳。怕外来势力妨害她俩恋爱的发展,那当然有的。可是,彼此之间总觉得信托得过,把握得住。无形的猜疑,有意的误解,以及其它精致的受罪,一概未经历到。从没有辛酸苦辣,老是清茶的风味,现在更象泡一次,淡一次。日子一天天无事过去,跟自己毫无关系,似乎光阴不是自己真正度过的。转瞬就会三十岁了,这样老得也有些冤枉。还不如生个孩子,减少些生命的空虚,索性甘心做母亲。当初原有个空泛的希冀,能做点事,在社会上活动,不愿象一般女人,结婚以后就在家庭以外丧失地位。从前又怕小孩子是恋爱的障碍,宁可避免。不知道才叔要不要孩子,怕他经济又负担不起。这害人的战事什么时候会了结。。。。。。
曼倩老晚才起来。她起床时,才叔已出门了。她半夜没睡,头里昏沉沉,眼皮胀结得抬不甚起。对着镜子里清黄的长脸,自己也怕细看。洗面漱口后,什么劲儿都鼓不起。反正上午谁也不会来,便懒得打扮。休息了一会,觉得好受些。老妈子已上街买菜回来,曼倩罩上青布褂子,帮她在厨房里弄菜做饭。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见打门声,心里想这时候有谁来。老妈子跑去开门。曼倩记起自己蓬头黄脸,满身油味,绝对见不得生人,懊悔没早知照老妈子一声。只听老妈子一路叫〃奶奶!〃,直奔灶下,说有个姓周的,是先生那门子亲戚,来看先生和奶奶,还站在院子里呢,要不要请他进来。曼倩知道天健来了,窘得了不得。给老妈了那么嚷,弄得无可推避,当时要骂她也无济于事。出去招呼呢?简直自惭形秽,毕竟客气初见,不愿意丢脸。要是进卧室妆扮一下再见他,出厨房就是天井,到中间屋子折入卧室,非先经过天井不可。不好意思见客,只得吩咐老妈子去道歉,说先生不在家,等先生回来告诉他。老妈子大声应着出去了。曼倩一阵羞恨,也不听老妈子把话传得对不对,想今天要算是无礼慢客了,天健明知自己在灶下不肯出见。也许他会原谅自己上灶弄得乌烟瘴气,仓卒不好见客。然而号称〃才貌双全〃的表嫂竟给烟火气熏得见不了生客,也够丢人了!这也该怪天健不好,早不来,迟不来,没头没脑地这会子闯来。曼倩正恨着,老妈子进来报客人去了,说星期六下午再来。曼倩没好气,教训老妈子不该有人来直嚷。结果老妈子咕嘟起嘴,闹着要不干,曼倩添了气恼。到才叔回家午饭,曼倩告诉他上午的事,还怨他哪里来的好表弟,平白地跟人家捣乱。
夫妇俩虽说过不特地招待天健,星期六午时才叔还买些糕点带回。饭后曼倩用意重新修饰一番。上次修饰只是对客人表示敬意,礼仪上不许她蓬头黄脸出来慢客。这回全然不同。前天避面不见的羞愧似乎还在她意识底下起作用。虽然天健没瞧见她,而曼倩总觉得天健想象里的自己只是一个烟熏油腻、躲在灶下见不得他的女人。今天需要加工夫打扮,才能恢复名誉。无意中脂粉比平日施得鲜明些,来投合天健那种粗人的审美程度。三点多钟,天健带了些礼物来了。相见之后,曼倩颇为快意地失望。原来他并不是粗犷浮滑的少年,曼倩竟不能照她预期的厌恶他。象一切航空人员,天健身材高壮,五官却雕琢得精细,态度谈吐只有比才叔安详。西装穿得内行到家,没有土气,更没有油气。还是初次见面呢,而他对自己的客气里早透着亲热了,一望而知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才叔和他当然有好多话可讲;但她看出他不愿一味和才叔叙旧,冷落着自己,所以他时时把谈话的线索放宽,撒开,分明要将自己也圈进去。是的,事实不容许她厌恶天健,除非讨厌他常偷眼瞧自己。有一次,天健在看自己时,刚跟自己看他的眼锋相接,自己脸上立刻发热,眼睛里起了晕。象镜面上呵了热气,而天健反坦白地一笑,顺口问自己平时怎样消遣。这人好算得机灵!因为天健送的礼不薄,夫妇俩过意不去,约他明晚来便饭。那顿预定要吃的饭,始终没省掉。
明天,曼倩整下午的忙,到百凡就绪,可以托付给老妈子了,才回房换好衣服,时间尚早,天健已来,才叔恰出去访友未回。曼倩一人招待他,尽力镇住腼腆,从脑子犄角罅缝里搜找话题。亏得天健会说话,每逢曼倩话窘时,总轻描淡写问几句,仿佛在息息扩大的裂口上搭顶浮桥,使话头又衔接起来。曼倩明白他看破自己的羞缩,在同情地安抚自己,想着有点滑稽,也对他感激。天健说,他很想吃曼倩做的菜,而又怕曼倩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