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第4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香槟酒要在阿包尔土霍夫商店里买,”他一面想,一面昏昏睡去。“冷荤菜要在柯尔恰托夫商店里买。……它那儿的鱼子新鲜。……嗯,龙虾也新鲜。……”第二天上午,玛鲁霞穿得朴素而雅致,坐在窗前等着,不免带点娇媚的神态。十一点钟,托波尔科夫坐着雪橇急驰而过,可是没登门拜访。中饭后,他又一次坐着由几匹黑马拉着的雪橇在窗前急驰而过,不但没登门拜访,甚至没看一眼窗子,玛鲁霞却在窗旁坐着,头发上系着粉红色丝带。
“他没有工夫,”玛鲁霞一面暗想,一面打量他。“到星期日他就会来了。……”然而就连星期日他也没来。过一个月他仍旧没来,过了两个月,三个月,他始终没来。……他,不消说,根本没想起普利克隆斯基家,可是玛鲁霞在等他,等得人都瘦了。……有些不同寻常的猫,生着黄色的长爪子,抓挠她的心。
“他怎么不来?”她问自己。“什么缘故呢?啊,……我知道了。……他生气了,因为……。因为什么缘故他生气呢?因为妈妈对老媒婆很不客气。他现在认为我不可能爱他。
……“
“畜生!”叶果鲁希卡嘟哝道。他已经到阿包尔土霍夫商店里去过十来次,问他们能不能在他们那儿定购最上等的香槟酒。
三月底复活节过后,玛鲁霞不再等他了。
有一次叶果鲁希卡走进她的寝室里,恶毒地放声大笑,通知她说,她的“求婚人”同一个商人家的女儿结婚了。……“我荣幸地给你道喜!真是荣幸!哈哈哈!”
这个消息对我那娇小的女主人公来说太残酷了。
她灰心丧气。她不是一天,而是一连几个月成为无法形容的悲愁和绝望的化身。她从头发上揪掉粉红色丝带,痛恨生活。然而人的感情是多么偏袒,多么不公平啊!玛鲁霞就是到这时候也还能为他的行动找出理由来。她没有白读那许多长篇小说,因为在那些小说里,人们嫁娶往往只是故意气一气他们所爱的人,要叫他们明白,叫他们难堪,叫他们伤心而已。
“他娶那个傻女人就是故意气人,”玛鲁霞暗想。“啊,他来求亲,我们却用那么一种侮辱的态度对待,这做得太不对了!象他这样的人是忘不了侮辱的!”
她脸颊上健康的红晕消失,嘴唇再也不抿出笑容来,头脑再也不去幻想未来,总之,玛鲁霞变得呆头呆脑了!她觉得,对她来说,她的生活目标也跟托波尔科夫一起化为乌有了。从今以后,既然她注定只能跟那些蠢货、寄生虫、酒徒来往,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开始心情忧郁。她什么也不注意,什么也不在心上,什么人讲话都不理会,只是糊里糊涂地过一种枯燥无味和没有光彩的生活,我们的处女,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都很善于过这样的生活。……她不去注意那些为数众多的求亲的男人,也不去注意她的亲人和熟人。她对困窘的家庭景况漠不关心,置之度外。她甚至没注意到银行已经把普利克隆斯基家的房子连同一切历史悠久而且使她感到亲切的家具什物一齐卖掉,她不得不搬到一个简陋便宜而具有小市民风格的新居里去祝那是漫长的昏睡,然而倒也不缺少梦境。她梦见托波尔科夫以各种形式出现:他时而坐在雪橇上,时而穿着皮大衣,时而没穿皮大衣,时而坐着,时而气度庄严地走着。她的全部生活都变成梦了。
然而一声雷响,睡梦从她天蓝色的眼睛里,从她亚麻色的睫毛上飞走了。……她的母亲,公爵夫人,经不起倾家荡产,在新居里生了病,死了,临终为孩子们祝福,留下几件连衣裙,此外再也没有给子女留下别的东西。她的死亡,对公爵小姐来说,是可怕的灾难。睡眠飞走,让位给悲伤了。
「注释」
①德语:妈妈。
②希腊神话中的婚姻之神。
..
迟迟未开的花献给尼·伊·柯罗包夫 …2
三
秋天来临,跟去年的秋天一样潮湿,一样泥泞。
外边是阴雨连绵的早晨。深灰色的云仿佛涂满泥浆似的,密密层层,遮蔽云空,停在那儿不动,惹得人发愁。似乎太阳不存在了,它整整一个星期没出来照一次大地,倒好象深怕稀泥会染污它的光芒似的。……雨点特别猛烈地敲打窗子。风在烟囱里痛哭,哀叫,活象失去了主人的狗。……简直看不到哪张脸上不流露出绝望的烦闷神情。
就连最绝望的烦闷也比那天上午玛鲁霞脸上露出的走投无路的悲哀好得多。我的女主人公正踏着泥浆,往托波尔科夫医师家里慢慢走去。为什么她去找他呢?
“我去看病!”她想。
可是,不要相信她,读者诸君!她脸上不是平白无故露出内心斗争的神情的。
公爵小姐走到托波尔科夫家门口,心里发紧,胆怯地拉一下门铃。过一分钟,门里边响起脚步声。玛鲁霞觉得两条腿僵了,要弯下去。门扣卡达一响,玛鲁霞看见面前出现一
个使女,长得很不错,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情。
“大夫在家吗?”
“他今天不看玻明天来!”使女回答说,由于湿气迎面扑来而发抖,往后倒退一步。大门就在玛鲁霞鼻子跟前砰的一声关上,震颤着,门扣卡达一声又扣上了。
公爵小姐很难为情,懒洋洋地走回家去。家里正有一场戏等着她免费去看,不过那样的戏她早已看腻了。那样的戏绝不是公爵家里所应有的!
叶果鲁希卡公爵在小小的客厅里,坐在蒙着光滑的新花布的长沙发上。他学土耳其人的样子坐在那儿,两条腿盘在身子底下。他的女朋友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在他身旁地板上躺着。两个人玩“鼻子”游戏,喝酒。公爵喝啤酒,他的情人喝马德拉葡萄酒。赢的一方,除了有权利打对方的鼻子以外,还可以得到一枚二十戈比银币。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既是女人,就由对方做出小小的让步,不必付出二十戈比银币,用接吻来折合。这种游戏使得两个人说不出地高兴。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你拧我一把,我拧你一把,随时从自己的位子上跑开,互相追逐。叶果鲁希卡赢了,就象牛犊似的欢蹦乱跳。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输了就接吻,她那种半推半就的样子总是引得叶果鲁希卡神魂颠倒。
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每天都到叶果鲁希卡家里来。她是高而且瘦的黑发女人,眉毛非常黑,眼睛象虾一般凸出。她总是上午九点多钟来到普利克隆斯基家里,在他们这儿喝早茶,吃中饭,用晚饭,夜里十二点多钟离开。叶果鲁希卡口口声声对妹妹说,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是歌唱家,她是很可敬的女人,等等。
“你跟她谈一谈!”叶果鲁希卡劝妹妹说。“她是聪明女人!
聪明透顶啊!“
尼基佛尔,依我看来,却说得比较正确,他管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叫骚娘们儿和骑兵·伊凡诺芙娜①。他满心痛恨她,遇到不得不伺候她的时候,总是不由得冒火。他看出了真相,这个年老忠心的仆人的本能告诉他说,那个女人不配在他主人的周围。……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愚蠢、无聊,然而这没有妨碍她每天总是肚子胀得饱饱地走出普利克隆斯基家门,口袋里装满赢来的钱,相信他们缺了她就活不下去。
她其实是俱乐部台球记分员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这没妨碍她成为普利克隆斯基家十足的女主人。这头母猪喜欢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
玛鲁霞靠抚恤金活着,那是她在父亲死后领到的。她父亲的抚恤金比普通的将军该得的多。可是玛鲁霞名下所得的那份却很少。然而,要不是叶果鲁希卡那么任性挥霍,那份钱原也够维持温饱的生活了。
他不愿意,也不会工作。他不愿意相信他穷,如果人家叫他迁就家里的景况,尽量不要乱花钱,他就会暴跳如雷。
“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不喜欢吃小牛肉,”他不止一次对玛鲁霞说。“应当给她做烤子鸡。鬼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又要当家,又不会当家!明天万万不能再做这种无聊的小牛肉!我们会把这个女人活活饿死!“
玛鲁霞略微顶撞他几句,可是为了避免发生误会,还是买了子鸡。
“为什么今天没有烤菜?”有时候叶果鲁希卡叫道。
“因为昨天我们吃过子鸡了,”玛鲁霞回答说。
然而叶果鲁希卡不大懂得当家的算术,而且一点也不想弄懂。他坚决要求吃饭的时候要为他准备啤酒,为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准备葡萄酒。
“一顿象样的饭能缺酒吗?”他耸耸肩膀,问玛鲁霞说,对人的愚蠢感到惊讶。“尼基佛尔!一定要有酒!你的事就是管这些嘛!你呢,玛鲁霞,应该害臊才是!莫非要我自己来当家不成!你们多么喜欢惹得我冒火!”
他是谁也管不了的大少爷!不久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也来帮他的忙。
“给公爵预备酒了吗?”她看见要开饭了,问道。“啤酒在哪儿?那就得跑一趟,去买啤酒!公爵小姐,您给仆人钱,叫他去买啤酒!您有零钱吗?”
公爵小姐说有零钱,就把手边剩下的一点钱统统拿出去。
叶果鲁希卡和卡列丽雅又吃又喝,却没看见玛鲁霞的表、戒指、耳环,一件跟着一件送进当铺,她那些贵重的连衣裙也陆续卖给旧货商人了。
他们没看见,也没听见玛鲁霞向年老的尼基佛尔借明天的菜钱,那个仆人怎样嗽着喉咙,嘴里嘟嘟哝哝,打开他的箱子。这两个庸俗而麻木的人,叶果鲁希卡和他那出身低贱的女人,根本就不管这套!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玛鲁霞动身到托波尔科夫家里去。
给她开门的又是那个长得很不错的使女。她把公爵小姐让进前堂里,帮她脱掉大衣,然后叹口气说:“您一定知道吧,小姐?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卢布。这您是知道的。”
“她对我说这话是什么用意?”玛鲁霞暗想。“多么无礼!
他,可怜的人,却不知道他用了这么无礼的女仆!“
同时玛鲁霞的心有点发紧:她口袋里只有三卢布。他总不至于因为少了区区两卢布就把她赶出去吧。
玛鲁霞从前堂走到候诊室里,那儿已经坐着许多病人。渴望治好病的,不消说,大多数都是女人。她们占据了放在候诊室里的所有家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坐在那儿谈天。她们谈得极热闹,而且无所不谈:谈天气,谈疾病,谈大夫,谈孩子……。她们大声讲话,扬声大笑,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有几个女人一面等着看病,一面打毛线,做女红。在候诊室里,穿得朴素和很差的人是没有的。托波尔科夫在隔壁房间里诊玻人们按次序走到他的房间里去。走进去的人都脸色发白,神情严肃,微微有点发抖,可是临到从他那儿走出来,却脸色发红,冒汗,就象在教堂里刚行过忏悔礼,或者从身上卸掉一种力不胜任的重负,不由得暗自庆幸似的。托波尔科夫为每个病人至多只用十分钟。大概她们的病都不重吧。
“这一切多么象是庸医骗钱!”玛鲁霞要不是在想自己的心思,就会这样想。
玛鲁霞最后一个走进医师的诊室,那儿到处都堆着书,书脊上印着德语和法语书名。她走进去,索索地发抖,象是浸进凉水里的母鸡。他站在房间中央,左手扶着写字台。
“他多么漂亮啊!”他的女病人头脑里首先闪过这个想法。
托波尔科夫从没装出过神气活现的样子,再者,他也不见得有装模作样的本事,然而他平时的一切姿态,不知怎么都显得特别威严。玛鲁霞这一回见到的他那姿态,使她联想到画家画伟大的统帅而雇用的模特儿的威严。他一只手扶着桌子,手旁边放着他刚从女病人手里收下的十卢布钞票和五 卢布钞票。桌子上还特别整齐地放着些工具、器械、试管,这些东西对玛鲁霞来说都极难于理解,极“富于学术气息”。那些东西,再加上这个设备豪华的诊室,使得威严的画面越发威严了。玛鲁霞关上身后的门,站祝……托波尔科夫伸出手来指了指圈椅。我的女主人公文静地走到圈椅跟前坐下。托波尔科夫威严地摇晃着身子,在她对面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睁着疑问的眼睛盯住玛鲁霞的脸。
“他不认识我了!”玛鲁霞暗想。“要不然他就不会沉默。
……我的上帝啊,他为什么不说话?哎,我该从哪儿讲起呢?“
“怎么样?”托波尔科夫咕噜一句。
“有点咳嗽,”玛鲁霞喃喃地说,而且,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似的,咳了两声。
“很久了吗?”
“有两个月了。……夜里厉害点。”
“嗯。……发烧吗?”
“不,好象没发过烧。……”
“您,似乎,在我这儿看过病吧?以前您得过什么病?”
“肺炎。”
“嗯。……对,我想起来了。……您似乎姓普利克隆斯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