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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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魔鬼!”
卡罗丽娜放声大哭,抱住头,在椅子上坐下。
“你干什么?!”布特隆察大吼一声。“你坐在我的调色板上了!!”
卡罗丽娜站起来。她身子底下果然有一块新调好颜料的调色板。……啊,上帝!为什么我不是画家?如果我是画家,我就会献给葡萄牙一幅伟大的画!津扎加摇一下手,溜出第一百四十八号房间,庆幸他自己不是画家,同时又痛心,因为他虽是个长篇小说作家,却没能在画家那儿吃到饭。
在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门口他遇到个脸色惨白、神色慌张、浑身发抖的女人。她是第一百十三号房间的房客,未来的皇家剧院演员彼得·彼得鲁千察·彼得鲁利奥的妻子。
“您怎么了?”津扎加问她。
“哎呀,津扎加先生!我们闯了祸!这可怎么办?我的彼得受伤了!”
“怎么受伤的?”
“他练习从上边往下跳,不料一头撞在箱子上。”
“倒霉的人啊!”
“他快死了!这可怎么办?”
“去找大夫,太太!”
“可是他不愿意找大夫!他不信医学,再说……他在所有的大夫那儿都欠着债。”
“既是这样,那您就到药房里去一趟,买酣酸盐药水。这种药水治伤口很灵验。”
“这种药水多少钱一瓶?”
“便宜,很便宜,太太。”
“谢谢您。您永远是我的彼得的好朋友!我们还剩下一点钱,那是他在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家演堂会戏挣来的。
……我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您……您能借给我一点钱去买那种酱酸盐吗?“
“酣酸盐,太太。”
“我们不久就还给您。”
“我办不到,太太。我买下三令纸,把钱花得一个也不剩了。”
“那就再见!”
“祝您健康!”津扎加说着,鞠个躬。
未来的皇家剧院演员的妻子还没来得及从他面前走开,他就看见第一百零一号房间的女房客来到他面前,她的丈夫是小歌剧的歌唱演员,又是葡萄牙未来的奥芬巴赫①,大提琴和长笛的演奏者费尔吉南达·拉依。
“您有什么事?”他问她说。
“津扎加先生,”歌剧演员兼乐师的妻子绞着两只手说。
“请您费心,去管管我那个胡闹的家伙!您是他的朋友。……也许您能够制止他。这个不要脸的人大清早起就扯开嗓门哇哇地唱,唱得我都没法活了!小孩子没法睡觉,我呢,简直让他那哇哇叫的男中音撕得粉碎!看在上帝面上,津扎如先生!都因为他,我甚至不好意思见邻居的面了。……您信不信?连邻居的孩子们都托他的福,没法睡觉。劳驾,您跟我走一趟!也许,您好歹能够管住他。”
“遵命,太太!”
津扎加向歌剧演员兼乐师的妻子伸过一条胳膊去,由她
①《旧约》中一个美丽、贞节而被诬为不贞的女人。
②奥芬巴赫(1819—1880),法国作曲家,古典小歌剧巨匠。
挽住,往第一百零一号房间走去。第一百零一号房间里有张大床占去一半地方,有只摇篮占去四分之一地方,大床和摇篮之间立着一个乐谱架。乐谱架上放着颜色发黄的乐谱,葡萄牙未来的奥芬巴赫正看着乐谱唱歌。他究竟在唱些什么,一 时间是很难听明白的。只有凭他那冒汗的红脸,凭他对自己和别人的耳朵所发生的影响,才能推断他唱得很差,费力,象发疯一样。看来,他唱歌是活受罪。他用右脚和右拳打拍子,同时把胳膊和腿举得高高的,老是碰掉乐谱架上的乐谱。他伸长脖子,眯细眼睛,歪着嘴,伸出拳头捶肚子。……摇篮里躺着个小小的活人,又喊又嗥,尖声怪叫,给他的声嘶力竭的爸爸伴奏。
“拉依先生,现在您该休息了吧?”津扎加走进门来,问拉依说。
拉依没听见。
“拉依先生,现在您该休息了吧?”津扎加又问一遍。
“把他抱走!”拉依唱着,同时把下巴朝摇篮那边扬一下。
“您在练习什么歌?”津扎加大声问道,竭力要盖过拉依的声音。“您在练什么歌?”
拉依唱得接不上气了,这才停住嘴,呆呆地望着津扎加。
“您有什么事?”他问。
“我?哦……我……也就是说……现在您该休息了吧?”
“可是这关您什么事?”
“不过您累了,拉依先生!您这是在练习什么歌?”
“献给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大人的颂歌。然而这关您什么事?”
“不过现在已经是夜间了。……现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得一直唱到明天上午十点钟。睡觉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谁喜欢睡觉,就让谁去睡,我呢,为葡萄牙的福利,也许还为全世界的福利,不应当睡觉。”
“可是,我的朋友,”他的妻子插嘴说,“我和我们的孩子要睡觉!你这么大声地嚷,慢说别人不能睡觉,就连在这个房间里坐着也不行!”
“要是你想睡觉,你自管睡好了!”
说完这话,拉依就用脚打拍子,唱起来。
津扎加堵上耳朵,象疯子一样逃出第一百零一号房间。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却看见一幅扣人心弦的画面。他的阿玛兰达靠桌子坐着,在誊清他的中篇小说。她的大眼睛里淌下大颗泪珠,滴在草稿本上。
“阿玛兰达!”他抓住妻子的手,叫道。“难道我这可怜的中篇小说里那可怜的主人公居然把你感动得流泪吗?是这样吗,阿玛兰达?”
“不是的,我不是为你的主人公哭。……”“那你为什么哭呢?”大失所望的津扎加问。
“我的女朋友索菲雅·费尔德拉班捷罗·涅拉克鲁茨·罗兹加,也就是你的朋友雕塑家的妻子,把她丈夫已经塑好、准备献给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的塑像碰碎了,……她看到丈夫悲伤,受不了,……就吞下火柴自尽了!”
“不幸的……塑像呀!哎,这些妻子,巴不得叫鬼抓了你们去,顺带把你们那些碰翻一切东西的长衣裾也抓走才好!她服毒自尽了?见鬼,这倒是长篇小说的题材呢!!!不过,这个题材没有多大意思!……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要死的。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的女朋友反正也得死。……你把眼泪擦干吧,你与其哭,还不如听我讲的好。……“”讲新的长篇小说提纲吗?“阿玛兰达小声问道。
“对了。……”
“我明天早晨听你讲岂不更好,我的朋友?早晨脑子多少清楚点。……”“不,你今天听吧。明天我没工夫。俄国作家捷尔查文①到里斯本来了,明天早晨我得去拜访他。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你所喜爱的……说来令人遗憾,……还有你所喜爱的维克多·雨果。”
“是吗?”
“是的。……那你就听我讲吧!”
津扎加在阿玛兰达对面坐下,把头往后一仰,讲起来:“情节发生的地点是全世界。……葡萄牙、西班牙、法国、俄国、巴西等。男主人公在里斯本的报纸上读到女主人公在纽约遭到不幸。他去了。他被海盗捉住,而那些海盗是由俾斯麦的暗探买通的。女主人公是法国暗探。报纸上的暗示。
……英国人。奥地利的波兰派和印度的吉普赛。阴谋。男主人公下狱。人家打算收买他。听明白了吗?下面……“津扎加讲得动人而热烈,摇着手,眼睛放光,……他讲了很久很久,……长得要命!
阿玛兰达睡着两次,醒来两次,街上的路灯熄灭,太阳升上来了,可是他仍旧在讲。时钟敲过六下,阿玛兰达胃里不好受,想喝早茶,可是他仍旧讲个不停。
“俾斯麦提出辞呈。男主人公不愿意再隐姓埋名,就说出他的姓名阿尔丰索·宗祖加,非常痛苦地死了。安静的天使把他安静的灵魂送上蓝天。……”等到时钟敲七下,津扎加才算讲完。
“如何?”他问阿玛兰达。“你说怎么样?你认为阿尔丰索和玛丽雅之间那个场面书报检查机关通得过吗?啊?”
“不,那个场面很动人!”
“总的说来,这篇小说好吗?你说实话。你是女人,而我的大多数读者都是女人,所以我非知道你的意见不可。”
“该怎么跟你说好呢?我觉得好象已经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你这个男主人公,只是不记得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不可能!”
“真的。我在一本长篇小说里遇到过你的男主人公,而且应当说,那是一本无聊透顶的长篇小说!当初我读那本长篇小说,心里就纳闷,这类荒唐的东西怎么会出版呢。我把它读完,就断定作者至少一定蠢得象木头。……荒唐的东西倒印出来了,你的作品却很少印出来。真是怪事!”
“你至少总该记得那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吧?”
“书名我记不得,不过男主人公的名字我倒记得。……这个名字我记得很牢,因为它一连有四个‘尔’字。……真是个荒唐的名字,……卡尔尔尔尔罗!”
“莫非是在《大海中的女梦游者》那本书里吗?”
“对,对,对,就是那本书里。我们的文学作品你记得多么清楚!就是那本书里。……你的男主人公很象卡尔尔尔尔罗,不过,当然,你写的人物聪明得多。你怎么了,阿尔丰索?”
阿尔丰索跳起来。
“《大海中的女梦游者》就是我写的长篇小说!!!”他叫道。
阿玛兰达脸红了。
“这样说来,我的长篇小说,我的作品,无聊透顶?”他嚷得那么响,连阿玛兰达的嗓子都觉得痛了。“哼,你这没脑筋的鸭子!原来您,夫人,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作品吗?原来就是这样,母驴?您无意中说出了真话吧?从今以后您休想再见到我!再见!哼……呸……白痴!我的长篇小说无聊透顶?!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明白他出版的是什么书?”
津扎加向妻子投过去轻蔑的一瞥,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走出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阿玛兰达叹了口气,可是没有哭,也没有当场昏倒。她知道阿尔丰索·津扎加不管生多大的气,总会回到第一百四 十七号房间里来。……对这个长篇小说作家说来,永远离开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就无异于开始在葡萄牙蔚蓝色天空下生活,因而就得在里斯本人行道上写作,还得找个不要报酬的女誊写员。这一点阿玛兰达是知道的,因而她丈夫走后,她倒不大担心。她只是叹口气,开始安慰自己。照例,在夫妇之间这种常有的口角以后,她总是读一张旧报纸来安慰自己。
旧报纸收藏在她本来装糖果用的白铁盒里,跟装过香水的小空瓶放在一起。旧报纸上除了广告、电讯、政治、时事以及其他各项人间事务以外,还有一颗珍珠,也就是报纸上所谓的杂俎栏。杂俎栏里有几篇故事,有的描写一个美国人怎样施展巧计赚了另一个美国人,有的描写著名歌唱家杜巴多拉·斯维斯特小姐怎样吃光一大桶牡蛎,没有沾湿靴子就翻过了安第斯②,另外还有一个小故事,非常适合于安慰阿玛兰达和其他艺术家的妻子。现在我把这个故事照抄如下:“请葡萄牙人和他们的女儿注意。在克里斯多芬·哥伦布这个精力极其充沛而且极其勇敢的人所发现的美洲一个城市里,住着医师坦涅尔。这个坦涅尔与其说是科学家,不如说是别具一格的艺术家,因此,他在地球上和葡萄牙就不是以科学家,而是以别具一格的艺术家闻名。他是美国人,同时又是普通人,既是普通人,早晚就必然会恋爱,有一回他果然这样做了。他爱上个美丽的美国女人,而且爱得神魂颠倒,不下于艺术家,爱到了有一次开药方,该写aquae distillatae③而竟写成agentum nitricum④了,后来他求婚,终于结婚了。起初他同美丽的美国女人生活得非常幸福,结果违反蜜月的本质,把蜜月⑤延长,不是一个月而是六个月⑥。毫
①捷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
②拉丁美洲的山脉,不是江河湖泊。
③拉丁语:蒸馏水。
④拉丁语:硝酸银。
⑤蜜月比平常的月短。蜜月只有二十天零五个钟头十五分又十六秒。——契诃夫注
⑥不可能。——契诃夫注
无疑问,坦涅尔是有学问的人,因而是最容易相处的人,要不是他在妻子身上发现一种可怕的恶习,他俩原会幸福地生活到死。坦涅尔太太的恶习就是她象一般人那样要吃东西。妻子这个恶习使坦涅尔感到痛心。‘我要重新教育她!’他给自己提出这个任务,而且开始启发坦涅尔太太。起初他教她不吃早饭和晚饭,其次教她不喝茶。婚后一年,坦涅尔太太准备出来的午饭,已经不是四道菜,而是只有一道。成亲以后过了两年,她所吃的已经只限于少得出奇的一点点食物。她一昼夜吃下和喝下的营养品的分量开列如下:
盐 1喱①
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