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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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的提起驴子的两只后腿,把它向一条壕沟里拉,它的脖子拉长了,俨然是为了再来叫唤,为了发出一道最后的哀鸣。等到它已经躺到壕沟里的草上,这个气极了的汉子才咕噜起来:“多么可恶,让这东西横在路上。”
此外再没有谁发言了;大家重新上了“诺亚方舟”。
基督英伤心而且百感交集了,瞧着这个牲口的可怜生命这样在一条路边儿上作了结束:最初原是一头快快活活的小驴驹子,抬着一个有两只大眼睛发亮的大脑袋,又滑稽又像可爱的孩子,毛片是厚厚的,耳朵是高高的,还是自由自在地在它母亲的腿子之间跳来跳去,随后第一次拉车了,第一次爬坡了,第一次挨揍了!再后些时又再后些时,就是在无穷尽的道路上开始那种继续不断的和可怕的路程!挨揍!挨揍!负载实在过于重了,太阳实在过于热了,而食料是一点儿麦秸,一点儿干的野草,一点儿什么树芽儿,而草滩①里碧绿的野草偏偏沿着艰苦的道路引诱它。
①草滩是利用近水的低洼之处撒下草子使野草发生的地方,其中所生的野草可以使牲口去放青,也可以刈下来晒干去喂牲口。
再到后来,年纪来了,镶着铁头的棍子就代替了软的鞭子,那就是疲惫了的,呼吸迫促的并且打伤了的牲口的可怕的苦难了,它拉着始终过于沉重的负载,四肢疼痛,整个破烂得像是乞丐衣衫一般的身体不断疼痛。最后就是死亡,靠着壕沟的野草不过三四步的解脱性的死亡,一个路过的汉子为了腾空道路一面骂着一面把它拉到了壕沟里。
基督英第一次了解奴隶们的可怜生活了;并且她觉得死亡也像是一件时时都算很好的事。
他们突然越过了一辆小的双轮车的前面,那正被一个几乎赤身的男人,一个浑身褴褛的女人和一条很瘦的狗拉着,他们和它都是精疲力竭的。
大家看见他们正出着汗和喘着气。狗呢,舌子抱在外边,皮包骨头而且满是癣疥,被人系在两只轮子中间。在那辆车子里,有点儿从各处拾来的,无疑地偷来的木头,好些粗细不等树根,和好些折断了的枝丫之类,像是掩盖着许多其他的东西;此外,在枝丫上面有好些破布头,而破布头上面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只看见一只从灰色破衣衫堆里伸出来的脑袋,一只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的圆球。
那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类的家庭!驴子已经由于疲劳而倒毙了,那汉子绝不可怜那个死了的服务者,就是把它推到车辙以外都没有肯做,仅仅让它拦在道路当中等候那些将要经过的车子。随后,他和女人又站在空了的车辕当中驾着车子,他们如同刚才那牲口拉车一样开始拉起来。他们走了!上哪儿?干的是什么事?他们是不是也有几个铜元?他们是不是要永远……拉着这辆车子而没有力量另外买一头牲口?他们将来靠着什么过活?他们将来在哪儿停住?他们将来大概也会像他们的驴子死的情形一样地死。
他们,这两个乞丐是不是结了婚,或者仅仅是互相配合?而他们的孩子,那个遮掩在污秽的衣衫下面还没有定形的小粗胚子,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
基督英想着这一切,好些新的事情从她那个惶惑不安的心灵深处突然显出来。她窥见穷人的困苦了。
共忒朗突然说:
“我不知道为着什么,简直觉得今天晚上若是大家同到英伦咖啡馆去吃晚饭大概是很有味道的。巴黎的城基大街教我看见就快活。”
后来,侯爷喃喃地说:
“罢了!这儿不错。新的旅馆比旧的好。”
他们在圣诞碉楼村前面经过了。认出一株栗子树的时候,一个回忆使得基督英的心房跳起来。她向波尔注目了,他早已闭上了眼皮,看不见她这种表示委屈的召唤。
不久,他们望见了车子前面有两个人,两个干好活以后回家的种葡萄的人,他们肩着…,提着工人的疲倦了的大步儿走着。
阿立沃家的两个小姑娘羞得连鬓角都是红的了。原来正是她们的父亲和哥哥如同从前一样从葡萄田里回来,他父子俩的日子,好些都是在那些使他们发财的土地上面流着汗过的,在他们的方襟大礼服小心地折好了搁在五斗橱里和丝绒高帽子藏在大衣柜里的日子,他父子俩从早到晚弯着腰,让太阳晒着臀部去翻土。
这两个农人用一种友谊的微笑致敬了,车子里的人都挥手向他们答了晚安。
一回来,共忒朗下了“方舟”预备就向新乐园走,波尔陪着他,刚好走不到几步就拦着他说道;
“听我说,老朋友,你今天做的事不合道理,我答应了令妹要和你谈谈。”
“和我谈什么?”
“谈你这几天以来的作风。”
共忒朗摆出他的不礼貌的神气了:
“作风,对于谁?”
“对于那个被你胡闹地丢开的女孩子。”
“你觉得吗?”
“对呀,我觉得……并且我这样看法是合理的。”
“罢了!你对于丢开之类的主题,变成很谨慎的了。”
“喂,老朋友,这儿要谈的不是一个下贱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的闺女。”
“我很知道,因此我没有和她睡过。差别是很明显的。”
他们又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动了。共忒朗的态度激怒了波尔,他说:
“倘若我不是你的朋友,那么我就要向您说几句很结实的话。”
“那么我就也不会让你向我说。”
“我们想想罢,好朋友,听我说:那孩子教我可怜。她哭过了,刚才。”
“罢了!她哭过了?哈,这替我做了面子!”
“这算什么话,不用闹着耍了。你打算怎样办?”
“我?什么也不打算。”
“这算什么话,你已经和她前进得到了快要误她的地步了。从前有一天,你向我们,向令妹和我,说过你想娶她……”
共忒朗止住了他,并且用一种透着威胁意味的讥诮音调说;
“我的妹妹和你,你们最好是不要管旁人卖弄风情的事。我曾经向你们说过她颇合我的意思,又说过倘若我有一天能够娶她,我就可以做一个智慧而且合理的行动。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谁知今天恰巧遇着那个大的更合我的意思!我就变了主意。这是大家常有的事。”
随后,他从正面望着他:
“你怎样办,你,到了一个女人不合你意思的时候?你可要保留她?”
波尔吃惊了,极力探求深奥的意义,藏在这种论调里的意义。他的头上也起了一点点潮热了;他激烈地说:
“我再说一遍:要谈的既不是一个无廉耻的女人,也不是一个有夫之妇,而是一个被你骗了的青年闺女,即令你没有用什么口头许诺骗过她,至少也用了你种种态度。这不是,你可听见,这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做的事!……也不是一个善于处世的人做的事!……”
共忒朗脸色发白了,声音变成强硬的了,岔断了波尔的话:
“你闭嘴罢!……你已经说得过多……而我已经听得过多……轮到我说罢,倘若我不是你的朋友……那么我就会要你看看我没有耐心。再多说一句话,我们的交谊就永远完了。”
随后,他慢慢地加重语气的分量,并且对准着波尔的脸儿说:
“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明……反而我倒有话应当问你……一件事情倘若既不是属于一个诚实的人的,又不是属于一个善于处世的人的,那正是一种说起来不很顺口的事情……它很能够有好些个类型……从这一点,友谊应当防护某些人……但是爱情对它是不原谅的……”
突然,他变换了语调并且几乎是带戏弄意味的:
“至于那个小沙尔绿蒂,倘若她使你感动,倘若她合你的意思,你收了她罢,娶了她罢。婚姻每每是种种困难情形中间的一个解决方法。那是一个解决方法又是一个堡垒,在那里面可以守着去抵抗种种顽强的失望……她是漂亮的又很有钱!用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来做自己的归宿,在你是很应当的。倘若我们在这儿同一天结婚那就真有意思了,因为我要娶那个大的。这是我现在秘密地对你说,你暂时还用不着转告别人……目下,你断不要忘了若是常常来议论情感上的诚实和恋爱上的怀疑,你的权利比任何人都少,你。现在转过脸向着你自己的买卖罢。我就去向着我的。晚安。”
后来,突然变换路线,他对着镇上那边下坡了。波尔…布来第尼感到迟疑和畏缩了,提着慢步向阿立沃山大旅社走回去。
为了正确地探索共忒朗的意思,他设法去了解,去记忆每一个字,后来他由于好些隐蔽在某些人心里的秘密曲折而吃惊了,那是难于告人的和羞惭的。
等到基督英问起他:
“共忒朗怎样答复您?”
他就吃着嘴说:
“老天,他……他宁愿爱那个大的了,现在……我并且相信他想娶她……并且因为我那些责备激烈了一点,他竟用好些隐语……好些使我俩放心不下的隐语封住了我的嘴。”
基督英倒在一把椅子上了,一面喃喃地说:
“噢!老天!……老天!……”
但是共忒朗恰巧走进来了,因为晚饭的铃子刚好响过,他快乐地吻着她的额头一面问:
“怎样,妹妹,你可好?你难道一点也不过于疲乏?”
随后他又和波尔握手,再转身向那个跟在后面进来的昂台尔马问:
“您是世上最好的妹夫、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朋友,请您说罢,可能够正确地告诉我一条死在路上的老驴子值得多少钱?”——
第二部 第四章
昂台尔马和拉多恩医生正在新乐园前面那片摆着好些人造大理石花盆的露台上散步。
“他简直已经不和我打招呼了,”医生在谈到他的同行盘恩非的时候这样说,“他在那一边,如同一只躲在洞里的野猪似的。我相信他将来可以在我们的温泉下毒,倘若他有机会。”
昂台尔马的双手挽在背后,一顶灰色圆顶帽子掀起盖着后脑如同故意晾出他的秃顶一般,深沉地思虑着。末了他说:
“噢!三个月之内,那公司必定要投降。收买它,我们的费用是一万金法郎光景。现在挑拨他们来反对我的就是这个可恼的盘恩非,而且他使得他们相信我必定让步。但是他弄错了。”
这个新的医务视察却接着说:
“您可知道从昨天起,他们的乐园已经关了门。他们再没有一个顾客了。”
“对呀,我知道的,但是我们这儿人也不大够,我们。大家都守在附近各处的旅馆里;而在旅馆里,人总是厌烦的,好朋友。应当使得浴客们找到娱乐,使他们散心,使他们觉得季候一下就完了。我们阿立沃山大旅社里的客,每天晚上都到我们的新乐园里来,因为他们距离得很近,但是其他的就游移不决了,于是就各自守着各自的旅馆。这原是一个道路问题,并没有旁的道理。成绩每每靠着好些不打眼的原故,那是我们应当知道去发现的。凡是通到一个娱乐场所的道路,必须它本身就是一种娱乐,那种跟着就要享受的愉快的开端。
“然而通到这儿的道路全是不好的,有石头,坡儿也陡,走起来真使人疲倦。而事实上,我们每逢偶然要到某一个地方去的时候,若是有一条路又平又宽,而且在白天有树木的遮荫,在夜晚也容易走又不要多爬坡,那么我们就像注定似地必然选择它,其余的路都丢了不走。倘若您知道成千成万没有用过脑力去记的事都真是被体力留着回忆的!我相信动物的记忆力都是这样养成的!您从前走往某一个地方可曾觉得晒得太热?踏着那些锤得不好的石子可曾觉得脚痛?上坡的时候即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