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亚一家-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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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鲁热斯满面通红地轻声说,什么也没写。
达马祖嚼着雪茄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不安地朝桌子那边看了一眼,埃戛还在不停地写,他隔着格鲁热斯的肩膀说:“那么啰嗦呀!因为这是个熟人。。要不,我才不理那碴儿呢!不过,你也得给缓和缓和,设法让卡洛斯把这东西压在抽屉里。。”正巧这时埃戛站起身子,手里拿着那张纸朝钢琴这边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还低声地念着。
“不管怎么说,写得很得体!”最后他高声嚷道。“给卡洛斯这么写信最合适,你然后誊清,签上字。现在听着:‘亲爱的阁下——’你当然要称他‘阁下’,因为这是一份体面的文书。。‘亲爱的阁下,阁下通过您的友人若昂?埃戛和维多林诺?格鲁热斯表示了对本人起草并送至《魔鬼号角》上发表的某篇文章的愤慨,我坦率地向阁下声明,现在我承认这篇文章纯属虚构而且语无伦次:唯一可替本人开脱的理由是,那是我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写出并送给《魔鬼号角》编辑部的。。’”埃戛停顿了一下,但没转身去看达马祖。这时达马祖垂下了双手,雪茄也掉到了地毯上,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埃戛正了正单片眼镜,朝着格鲁热斯说:“你觉得措词太重了吗?。。我这样写,是因为这是能挽救亲爱的达马祖的唯一办法。”
他把自己的想法进一步讲了出来,表明他是多么的宽容和聪明。这当儿,惶惑不安的达马祖正弯下身去拣起雪茄,不论是卡洛斯还是他埃戛都不想让达马祖在一封信(一封可以公布的信)中宣称“由于自己是个造谣者才去造谣中伤他人的。”所以,要替这次诽谤找个偶然的、无法控制的原因,这样就可以摆脱上述行为的责任。怎样说更好些,是说他是个好逸恶劳,专爱追逐女人的青年,还是说他醉了酒好?。。喝醉酒对谁都不是个耻辱。。即使是卡洛斯自己,还有他们这些人,尽管全是些有尊严的高尚人物,也都醉过酒,更毋需追溯到罗马人身上了,那时喝醉酒是一种卫生学,一种享乐。历史上许多名人都常常是嗜酒过度的。在英国,就更为有趣。皮特①、①威廉?皮特(1759— 1806),英国政治家,雄辩家。
福克斯②和其他一些人不到喝得东倒西歪,不去下议院发表演说。比如说,缪塞③,就是个地道的酒鬼!总之,历史、文学、政治全是靠烈酒激发热情的。。所以,只要达马祖说自己醉了,他的荣誉就保住了。他是个好人,但喝醉了,不慎重出了个差错。。如此而已!
“你说是不是这样,格鲁热斯?”
“是的,也许,是醉了,”艺术家吞吞吐吐地小声说。
埃戛又接着读下去。“现在,酒醒之后,我承认——有如我一向所承认、所宣布的那样——阁下为品德高尚之人。我喝醉酒时对其涂抹污泥之人均是值得我敬重与赞美的。我还声明,如果今后我再出言不逊攻击阁下,那么不论阁下还是那些听到这种话的人,都不必予以重视,因为那不过是酒后失言——的确,由于我的家族经常出现的遗传习惯,我往往处于醉酒状态。。谨向阁下致以敬意,等等。”埃戛用鞋后跟打了个转,回身把草稿放在桌上,然后借着达马袒的火点着了自己的雪茄,友好、亲善地解释了为什么他决定采用难改的恶习——酒后失言的说法。这也是想进一步保证“亲爱的达马祖”能从此平安无事。把达马祖可能出现的一切不慎都归咎于遗传性碎嘴多舌的毛勃—对此达马祖无任何罪责,就象一个人长得又矮又胖一样,“从此之后”你达马祖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卡洛斯的挑衅了。。“达马祖,你天资聪颖,能说会道,。。有一天,你又会忘乎所以,看完戏之后去文人俱乐部,一不小心你又会说出一两句得罪卡洛斯的话。。如果不提防这一点,那就又会闹纠纷,吐唾沐,决斗。。这样呢,卡洛斯就无法抱怨了。这信上都写清楚了,就是说,多喝了点儿酒,多喝了这一点儿是由于祖传的贪杯毛病。。这样你就做到了一件事,这是我们十九世纪的人们最想做的事一一不负责任!。。再说,这对你的家庭也不是耻辱,因为你没有家庭。。总之,这对你很合适,对吗?”
可怜的达马祖彻底垮了,他无精打采地听着埃戛说话,弄不明白那些关于“遗传学”,关于“十九世纪”的夸夸其谈。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控制着他:结束这一切,恢复他平静安宁的生活,免得去拼剑,免得挨唾沫。他无力地耸耸膀说:“我该怎么办?。。为了不让人家说三道四。”
他坐下来,装上一只新笔尖,选了一张新纸,纸上的缩写字母更加耀眼,他开始用那漂亮的字体抄写,那笔划有粗有细,字迹清晰,如同钢铸一般。
与此同时,埃戛解开了外套的钮扣,抽着雪茄,在桌于周围转来转去,急切地注视着达马祖那忙碌的手在一行行地抄写。那只手上还戴了一枚有家族纹徽的戒指。有那么一会儿,他紧张了一下。。达马祖犹豫不决地举着笔停了下来,见鬼了!难道这个松软肥胖的家伙心底里那尚存的一点尊严唤醒了吗?要反抗?。。达马祖把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朗向埃戛问道:“醉这个字是个字母n还是m?”
“是一个‘m’,仅一个‘m’,达马祖!”埃戛热情地帮助他。“抄得挺快。。你的字真漂亮!”
那个可怜虫朝着自己写的字笑了笑——他把头歪向一边,很为这笔好字②查尔斯?杰姆斯?福克斯(1749— 1806),英国政治家,雄辩家。
③缪塞(1810— 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戏剧家及小说家。
感到自豪。
他抄完信,埃戛进行了校对,加了标点符号,这个文件应该完美无缺。
“达马祖,谁给你当公证人?”
“努内斯,在金子路。。怎么啦?”
“哦,没什么。这是在这类事情上常会涉及到的一个细节。完全是例行公事。。好了,朋友们,从纸张、书写和文体来看,这封信颇具特色!”
他把信装进信封,封皮上有“我是强者”一行耀眼夺目的字。接着,他把信在外套内珍藏好,然后,拿起帽子,亲切地拍拍达马祖的肩膀,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好,达马祖,我们大家都值得庆贺!这件事本来可能是在户外,在一摊鲜血之中了结的,现在这样太好了。再见。。不必劳驾,请留步。这么说,每个星期一总有大型晚会了?所有人都去,对吧!别再送了,伙计。。再见!”
达马祖一言没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送他们穿过走廊。到了台阶处,他抓住埃戛,再次表示了他内心的不安:“这东西不会给任何人看,对吧,埃戛?”
埃戛耸耸肩膀,这文件属于卡洛斯。。但是,不管怎么说,卡洛斯是个既善良又有度量的年轻人。
这种含糊的答复可把达马祖害苦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竟还称过那人为‘亲爱的朋友’呢!”
“人生憾事太多了,我的达马祖!”这是埃戛的评论。他兴冲冲地一级一级从台阶上跳着走下去。
当马车在星星花园停住时,卡洛斯已经在铁门外等候了,由于惦着到“淘喀”别墅吃晚饭,他有些不耐烦了。他立即往车里一钻,碰到了艺术家身上。接着他大声令车夫快跑,到罗雷托去。
“怎么样,先生们,要流血吗?”
“有比这更妙的!”埃戛为压过车轮声便大声吼着,同时拿出了信封。
卡洛斯念完达马祖的信,大力震惊!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达马祖本来就不是人,”埃戛说。“你期待的是什么?希望他同你决斗?”
依埃戛之见,那信不应公布,因为那样只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并且围绕着《魔鬼号角》上那篇文章会招来流言蜚语,而这件事花了三十英镑才压了下去。最好把这封信留起来,对达马祖就总是个威胁,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把他变成一个既有用又无害的东西。
“我足以报仇了,”卡洛斯最后说。“你收藏着它吧,这是你的作品,随你怎么处理。。”埃戛高兴地收起信。这时,卡洛斯拍拍艺术家的腿,想知道他在这桩事关荣誉的事情里表现如何。。“糟透了!”埃戛大声说。“一副同情的脸色,没说一句话,赖在钢琴上,用手抓着鞋。。”“你要怎么样!”格鲁热斯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了。“你们说要我穿上礼服,我又穿了一双新的漆皮鞋,整个晚上我都在受罪!”
那双鞋使他再也受不住,脸都煞白了;他使劲把鞋脱下,同时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
翌日,吃过午饭,西南风带着粗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埃戛穿着晨衣躺在长沙发上,两只脚朝向火炉,又一次读着达马租的信。慢慢地他感到有些难过,因为这件反映一个懦夫的好材料,对哲学界、艺术界多么有用的材料,却永远也派不上用场,被打入黑暗的抽屉之中!。。要是“我们尊贵的运动家”这篇自供状有朝一日出现在《插图杂志》或是新近出版的《晚报》“上流社会生活”栏目中,并冠以“尊严何在”的标题,那将会产生什么效果,会产生一个多么出人意料的效果?那会有何等的教益!何等社会正义行为的功德!
整个夏季,从辛德拉开始,埃戛无疑就讨厌透了达马祖,那时他是科恩夫人的情人。由于这个胖屁股的蠢货,她永远忘却了巴尔扎克别墅,忘却了在黑色绸缎床罩上度过的清晨时光,忘却了他热烈的亲吻,忘却了他对她朗诵过的缨塞的诗句,忘却了有鹌鹑的午餐,忘却了许许多多富有诗意的欢乐。但是,使埃戛最难忍受的是达马祖受到宠爱后那洋洋得意的劲头,是他身穿着白色法兰绒衣服同拉结肩并肩在辛德拉马路上散步时那种占有者的架势,是他常常挨着她的肩膀向她低声私语时的模样,是他经过他埃戛身旁时用一只手指轻蔑地向他打招呼的样子。。真可恨之极!他恨达马祖。由于这种恨,他常常想到报复——揍他一顿,毁坏他的声誉或是让萨尔塞德先生在拉结眼里成为一个小丑,无耻之徒,野蛮人,一个漏气的气球似的讨厌鬼。。现在他有了这封天赐的信。在信中,那家伙郑重地宣布自己是个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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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亚一家…4
“我是醉汉,永远是个醉汉!”他在印有自己金色缩写字母的纸上这么写的,萨尔塞德先生胆怯得象只小哈巴狗,看见人举棍于就夹起尾巴趴下!。。任何女人都受不了这一点。。有必要把这封如此重要的信深藏在抽屉里吗?
不幸的是,为了卡洛斯的利益,不能在《插图杂志》或是《晚报》上公布它。但是,为什么不可以“私下里”就象是出于好奇心,给克拉夫特看,给侯爵、黛莱斯、勾瓦林纽,以及科恩的表弟看呢?甚至可以私下给塔维拉一份,那个人在胖罗拉家吵了一架之后对达马祖忌恨在心,他会到处“秘密地”宣读这封信的: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在文人俱乐部的台球室,在西尔瓦餐厅,在歌星的化装室。。一周后,堂娜拉结一定会知道她所选择的心上人是个职业造谣家和醉鬼!。。真是太好了!
这个主意太好了,他没再犹豫,立刻走到房内把达马祖的信抄了一遍。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送来了阿丰苏?达?马亚的电报,说他次日到葵花大院。埃戛不得不出去给奥里威斯打电报,通知卡洛斯。
当天晚上,卡洛斯回来时已经很晚,他冷得直抖,还随身带回了大包小包行李,因为他已彻底离开了奥里威斯。玛丽娅?爱杜亚达也回到了里斯本,搬回到圣弗朗西斯科的二楼去住,这次包租六个月,格鲁热斯的母亲在房内重新铺上了地毯。卡洛斯非常激动,对“淘喀”别墅还恋恋不舍。吃过宵夜,他坐在壁炉旁,把雪茄继续抽完,对那些欢乐日子的回忆源源涌来:那幢小房舍,清晨在大木桶里洗澡的乐趣,庆祝“吃”神的活动,侯爵弹奏的吉他,开着窗户喝咖啡,谈天说地,还有飞蛾围着灯扑打。。屋外,冬日的寒风卷着大雨在静谥的黑夜中敲打着窗玻璃。末了,两人都沉默着,眼睛盯住炉火,思忖着什么。
“今天下午,我在庭院里绕最后一圈时,”卡洛斯终于开口了,“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了。。这样的秋末,你不感到凄凉吗?。。”“太凄凉了!”埃戛忧伤地说。
第二大一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埃戛和卡洛斯在圣波罗尼亚车站下车时仍然睡眼惺松,步履不稳。火车恰好到站。他们很快就在从小门涌出来的乱轰轰的人群中看到了阿丰苏。他穿着那件天鹅绒领的旧大衣,拄着一支手杖,在那些戴着镶有金银线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那些人在替特雷伦斯饭店和金色鸽子饭店拉生意。阿丰苏身后跟着法国管家安托恩先生,他戴着高礼帽,神态严肃,手提的篮子里装着那只名叫“尊敬的波尼法希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