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文集第一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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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微微地笑道:“也罢,我赐给你最后的使者,他原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 的国里。
如今你试带他到凡间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愿。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 暗花明。
可是这也不是真的,世间一切都要模糊了!”
诗人稽首说:“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间酣醉;我原只要……”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 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
诗人呵,跟着我来!”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 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 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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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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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 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 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 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 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 ,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 ;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 ,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 ,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 ,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 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 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 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 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 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 ,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 块去。”
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 。”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 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 。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 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 ,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 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 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 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 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 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 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 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 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 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 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 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
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 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 。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 ,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 校后情形如何?
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朦胧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 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 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 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 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 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 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 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 ,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 ?小弟弟要走了!”
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 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 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 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 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 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 ,打算晚车去呢!”
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 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 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 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 :“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 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 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 “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 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 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 ,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 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 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 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 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
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 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 。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 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 ,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 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 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 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 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 ”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 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 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 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 ;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 ,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 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 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 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 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 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 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 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 ,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最亲爱的小弟弟:只 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 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 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