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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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在美国早期文学中,当然,这是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短篇筒小说《瑞普·凡·文克尔)(rip van winkle)的主题;对于你们不断变化的社会来说,这篇故事已经获得了原神话的资格。
这个主题也可以被解释成叙事时间的比喻。和叙事时间不可用真实时间衡量的方式。这一意义也可见于反向的运思,用东方故事讲述法特有的从一篇到一篇的内在衍生手段来拖延时间。谢赫拉查达讲故事,这故事里有人讲故事,这二道故事中又有人讲故事,等等。谢赫拉查达(scheherazade)每夜得以救出自己生命的艺术就在于她知道怎样把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同时在恰当的时刻告一段落——这是控制延续性与非延续性的两种办法。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可以见出的节奏秘密,一种把握时间的方法:在史诗中靠诗句的韵律效果,在散文叙述中靠那令我们迫切想要知道下文的效果。
大家都有过这样的一种不舒适的感觉:有人想说笑话、但不会说,听起来令人厌烦。我想,主要是衔接和节奏的问题。薄伽丘一篇短篇小说(vi。1)就叙述这种感觉,实际上是评论说故事的艺术的。一位佛罗伦萨贵妇人邀请不少客人到她乡间别墅,这一群欢欢喜喜的老爷太太吃过午餐以后到附近另外一个舒适地方去游玩。一位老爷想提高大家的兴致。便自告奋勇要说故事。
“奥莱塔太太,您和我骑在一匹马上要走挺长一段路呢,我给您说一个世上最好的故事吧''。您愿意吗?”那太太回答道:“劳驾请您说给我听吧真是再好不过啦。”这位骑士老爷大概说故事的本事比剑术也好不了多少,一得应允便开口讲起来,那故事的确也真好。但是,由于他时时把一个词重复三四次或者五六次,不断地从头说起,夹杂着“这句话我没有说对”,人名张冠李戴,把故事说得一团糟。而且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呆板,和情景、和人物性格也绝不合拍。奥莱塔太太听着他的话,好多次全身出汗,心直往下沉,好像大病骤来,快要死了,最后,她实在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心想这位老爷已经把他自己说得糊涂不堪,便客气打趣他说:“老爷呀,您这匹马虽是小步跑,可是用劲太大,所以还是请您让我下马步行吧 。”
一篇中短篇小说就是一匹马,马是有它自己步态的交通工具,小跑或疾驰都要依距离和地面情况而定,不过,薄伽丘谈的速度是感觉上的速度的把握。这位拙劣的说故事人的缺点首先在于违背节奏、风格不佳,因为他使用的语句既不适合于人物,又不适合于情节。换句话说,风格正确甚至也是思维和表达快速调整、随机应变的问题。
作为速度,甚至是思维速度象征的马,贯穿着全部的文学史,预告了我们现代技术观点的全部问题。交通和通讯的速度时代,是由英国文学中一篇优秀论文,即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的《英国邮车》(the english mail coach)开始的。早在一八四九年,他就理解了我们现在这个塞满汽车高速公路的世界的种种,包括高速车辆撞车致人死命的问题。
在标题为“骤死景观”(the vision of sudden death)的第二段中,德·昆西描写了一次夜间旅行,乘客坐在特快邮车大箱子上,而大胖车夫却沉睡不醒。车辆在技术方面的完美,车夫变为盲目无生命物体的情况,使旅客生命全由那机器的机械性能摆布。由于服用一剂鸦片酊,德·昆西感觉清晰,意识到那几匹马在公路上走错行道,正以每小时十三英里的速度飞奔,已无法遏制。灾祸已成定局,倒不是针对奔驰的坚固邮车,而是针对沿着道路反向行驶的不幸的第一个车辆。实际上,在这看上去像“阴森走廊”般的笔直三线大路尽头,他看到了一个“轻细的苇篷单马车”,里面坐着一对青年夫妇,慢悠悠地走近,一小时走一英里地。“无论数学家怎么计算,在他俩和永恒之间,也只有一分半钟。”德·昆西惊呼:“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是那青年的,第三步归于上帝。”即使是在高速度经验已经变成为生活基本事实的时代,德·昆西对这几秒钟的记述也是无与伦比的。
眼睛的扫描,人脑的思维,天使的翅膀,其中哪一项能够迅速得在这个问题与答案之间穿过,能够把两者分开?光线赶上光线脚步的速度也许可分开,但是我们车辆横扫一切地击败那小马车逃难努力的运度却是无法分割的。
德·昆西成功地表现了对于一段极短暂时间的感受:虽然极短垣,却依然包含了对于撞车事故在技术上的不可避免性的估计。和一种不可预测场面的估计,亦即上帝的作用:令两辆对开的车不要相撞。
在这里,令我们感兴趣的主题不是物体的速度,而是物体速度与思维和感觉速度二者之间的关系。德·昆西同时代的一位意大利诗人对此也感兴趣。贾科莫·列奥帕第(giao leopardi)在青年时期不好活动得出奇,但是在他的日记《凡人琐事》(zibaldone dei pensieri)中记录了一个少见的欢乐时刻:
例如、骏马的速度——无论我们观察也好,体验也好,也就是说,骑在马背上——其本身都是最令人愉快的;也就是说,那欢快,那活力,那力量,这种活生生的感觉。的确,这种速度几乎给了你一种关于无限性的意念,净化你的心灵,强化你的心灵。(一八二一年十月二十七日)
在《凡人琐事》中以后几个月的札记里,列奥帕第发挥了他对速度这个论题的思考,有一处开始谈到文学风格:
风格的迅速和简洁令我们愉快,因为迅速和简洁向我们的心智提供了同时出现的、或者彼此交接的极为迅速以致看起来像是同时出现的思想的奔驰,或者使心智浮游于丰富的思想、形象或者精神的感受之中;心智或者不能把这一切中的每一项都全然拥抱或者没有时间悠闲,或者失去感受。诗歌风格的力量大体上等同于迅速,仅仅因为这样的效果就令人欣喜,而决不是其他。同时出现的思想造成的兴奋既可能起源于每个孤立的词语——无论是本义或比喻意义上的词语,也可能起源于词语的排列,句势的变化;或者甚至对其他词语或短语的压缩。
我想,用马来比喻思维迅速的做法,首先见于伽利略。为了和一位罗列许多古代经典名句以拼凑其理论的对手辩论,伽利略写道:
如果说讨论一个难题就像搬运重物,许多匹马自然比一匹马能驮更多的粮食,而且我也会同意多重式讨论比单一式讨论包含的内容多;然而,讨论事实上像是一种比赛,而不像搬运,一匹巴巴利骏马是要比一百头弗里兰母牛跑得快得多的。
对伽利略来说,讨论、辩论都是指推理,而且常常是演绎推理。“讨论就像赛跑”,这个命题可能就是伽利略的信仰声明;这是一种思维方法和文学审美趣味。对他来说,良好的思维就是指推理迅速、机动,论据简洁;但是也包括使用想象力丰富的例证。伽利略在比喻和“思维实验”中也表现出了对马匹的某种偏好。我在一篇论伽利略比喻的论文中至少提出了他谈马的十一个重要例证:马是动态的形象,因而是运动实验的工具;是显现大自然全部复杂性及其全部美质的形体;是激发假想的情况下想象力的形体,即马受到了最为奇异考验,或者长到巨大的比例。——然而,这一切都不同于把推理比拟为比赛:“讨论就像赛跑”( discoursing is like coursing)。
在《关于两种主要世界体系的对话)(dialogo dei massimi sistemi)中,萨格莱多(sagredo)体现了思维的速度,这个人物加入了托勒密派(ptolomaic)的辛普利西奥(simplicio)和哥白尼派(copernican)的萨尔维亚蒂(salviati)之间的讨论。萨尔维亚蒂和萨格莱多代表了伽利略气质的两个侧面。萨尔维亚蒂是严格的按部就班地进行推理的人,缓慢而谨慎;而萨格莱多则“谈锋凌厉”,看待事物更富于想象,往往得出未加展示的结论,把每一个设想推向其极端的结果。萨格莱多提出了月球上如何可能有生命或者地球如果停止自转会出现什么情况的假想。但是,萨尔维亚蒂确定了伽利略把思维敏捷置入其中的价值尺度。没有过渡的瞬时推断是上帝心智的推断:上帝的心智比人的心智高超得无限:但是,人的心智也不应该受到轻视,或者被看得无足轻重,因为它也是上帝创造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研究、理解并且造就了许多伟绩。这时候,萨格莱多插话,赞扬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字母表:
但是,超越所有巨大发明的某一个人心智的光辉,这个人梦想到了寻求一种把他最深沉的思想传达给别人的手段,无论时间、地点有多么遥远。他想到了和身在印度的人,和还没有诞生的人,和一千年乃至一万年以后诞生的人谈话。用什么办法呢?用在纸页上千变万化地排列二十个小符号的办法!
我在谈轻逸的讲演中引征了卢克莱修,他在字母的组合中看到了物质的不可思议的原子结构模式。现在我引用伽利略的话,因为他在字母的多种组合中(“纸页上千变万化地排列二十个小符号”)看到交流思想感情的终极办法。伽利略说,这是和在时间与地点上遥远的人的交流:但是我们可以补充一句,这也是书写在一切现存或可能事物之间所建立的直接联系。
我在每一讲中都为自己提出一个任务,要向未来一千年推荐我倍感亲切的一种特殊的价值观:而今天我要推荐的正是:在我们的时代,其他迅速得出奇,而且广泛使用的媒介无往而不胜,带来了把其他一切的交流都推向一种单一的、同质的表面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的功能就是仅仅因为不同以及不同事物之间的交流;文学不仅不模糊,反而甚至强调其间的区别,它完全遵循书面语言的真实倾向。
摩托化时代把作为一种可测算数量的速度强加给了我们,速度的记录是人和机器进步史上的里程碑。但是心智的速度是不可测量的,无法比较也无所谓竞争的;也表现不出在历史上的结果。心智的速度本身就是珍贵的,因为它给对于这样的事物具有感受能力的人带来愉快,而不是可以利用的实际使用价值。一篇急速而锐不可挡的推理言词不一定比经过深思熟虑的推理言词更好。远非如此。但是,前者所传递的是直捷了当地来源于其急速性质的某种特殊品质。
我在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我选作讲演主题的每种价值或者德性都不排除其对立面。在我对轻逸的赞许中蕴含着我对沉重的器重,同样,这篇对迅速的称颂也不想排除徐缓带来的种种愉快。文学已经锤炼出减缓时间流驶的各种技巧。我曾提到过重复技巧,现在要简论一下脱离主题的枝节叙述。
在现实生活中,时间是一种财富,我们分配时间都很吝啬。在文学中,时间是一种财富,我们花费起来从容不迫,不受约束。我们不必首先跑过预设的终点线。相反,节约时间是好事,因为节约得越多,也就越花得起。风格和思维的迅速首先就是灵活性、机动性和从容不迫,这些品质与写作并行,因为写作中自然而然地可以离开主题,从一个题目跳向另外一个题目,可以脱离主线一百次,经过一百次辗转曲折之后又返回原主线。
劳伦斯·斯泰恩(laurence sterne)的重大发明是完全由蔓生枝节组成的小说,后来为狄德罗继承。蔓生枝节是一种推延结尾的策略,延长作品占有的时间,不断的逃遁或翱翔。翱翔是为脱离什么呢?当然是为了脱离死亡,卡尔罗·列维(carlo levi )为斯泰恩的《商第传》 ( tristram shandy)意大利文版写的序言中这样说。几乎没有人会设想列维是斯泰恩的崇服者,但是他自己的秘密恰恰就在于甚至在观察社会问题时也发挥出来的一种脱离主题的精神,和一种无限的时间的感觉。列维写道:
时钟是商第的第一个象征物。在时钟的影响下他被孕育,他的不幸开始;他的不幸是和时间的这个标志同一的。像贝利说的,死亡隐藏在时钟里:个体生命的不幸,这个片段生命,这个没有整体性的、被分开的、不统一物的不幸,这就是死亡,死亡就是时间,个体存在的时间,分化的时间,滚滚向前奔向终点的、抽象的时间。商第不想出生,因为他不愿意死亡。以免于死亡和躲避时间,每种办法、每种武器都是可贵的,如果说直线是两个命定的、无法逃避的点中间的最短距离,那么,离开主题的枝节则可以延长这个距离;还有,如果这些枝节变得十分复杂、纷多和曲折,而且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