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内篇)-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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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审视,完全没有责难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于是,他又在重新估量我的来意,却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到来与他所想的那些鸡零狗碎毫无关系。
我看到他的眼睛往那支猎枪上很快地一扫。即便他能以最后的挣扎够着那支枪,尽管猎枪就横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不过从拿过、举起那支猎枪,到向我射击,需要一个时间的过程,他在计算这个过程与我起跳并咬住他喉咙的时间差。最后,他明白了他没有胜算的可能。
我也即刻明白了此时那支枪对他的非凡意义。它既能帮他克服对我的恐惧,又是他唯一的依赖……
于是我用我的前爪和嘴,将那支距他不远的猎枪,一点点地推向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在意他拿到这支枪以后会对我怎样。我不过是想让这个或许把“活”看得那么重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得到一份安宁,一份有所依靠的感觉。而人是需要“依靠”这种情状的动物,尤其他们的精神,从来是难以独立的。
但他根本不理解我把那支枪推向他的含意和动机;惊恐地躲避着,就像我能拿起那支枪,对他扣一扳机似的。
可怜的人,难道你就想不出更好的念头吗?
不,不是他的身体在躲避,那身体已无法移动。而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那些我曾以为我们狼所不具备的优良品质,在我的眼前瞬间垮塌。却掩藏不住对得到那支枪的渴望,也就是杀死我的渴望。
他一定想不到,一只狼为什么会这样做,也会认为我之所以这样做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杀机!
在他的精神、意志垮塌的这个瞬间,我还看见了“人”,并诊断出他的疾病,诊断出不论是他杀或是自杀的根由。
也明白了他们总以杀死我们为乐子,从来是没有缘由的。如果非要说到缘由,那就是他们的信条使然:“只有你死,才是我活。”他们不像我们,在我们的天地里,每时每刻,我们和多少兽类缓缓地擦肩而过。有时甚至同时、同饮一江水,如果我们能够像人类那样,可以种植粮食,可以烹调食物,我们肯定不会为了饥饿去攻击掠杀其他生物以维持自己的生命。
在我们狼的生命里,有残酷、有厮杀、有血、有弱肉强食,就是没有卑琐、卑鄙、阴暗、贪婪、下流……我终于明白,人类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深究之处,我们狼和他们的生命态度是如此的悬殊。
也许我过于偏激,也许他们还有许多我所无法看到的优良品德,但这是一个非常时刻,一个最能暴露本质的时刻。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瞬间,一个浓缩了“人”的本质的瞬间。
而后我又看了看他那张起始我没有注意过的嘴。这才看出,那是一张说尽道貌岸然的真理与谎言的嘴。而他那张脸,也让我彻底失去了兴趣,并终于承认,这是一种我即便花费一生的力气,也闹不懂的东西。
……
这时,我听到了来自远处的狼群的嗥叫,便索然无味地从这个人的身边站了起来,向远处的狼群跑去。可是我又停下脚步,因为我知道,那嗥叫的狼群不是我的狼群。
于是我又坐下,想了一想,要不要去看望那个狼群?最后还是决定向那个狼群跑去,不管它们是不是我的狼群,它们毕竟是狼,到底是狼,是比人更值得骄傲的狼。
我径直向雪原深处跑去,那广漠得让人恐怖的雪原。嗅到了熟悉的、活生生的有滋有味的气息。那让我不停地奔突、厮杀、九死一生,并有过许多不着实际的梦想、怨天尤人的,至今仍感陌生的地界。
可是枪声又响了。或是说那不是枪声,而是枪击的回声,经过积雪吸纳、消磨的枪声,有了悠远、隔膜、不切肤不相及的意味。
但那确实是一颗没有虚发的子弹。
我的身体也随之强烈一震。我知道,那一枪是给我的。然而这正是我所需要而又不能完成的。
这个毫无生还可能的男人,终于向我射出了他此生最后的一枪。最终,他还是不肯放过对他充满善意,想要与他沟通的我。
甚至在我把那支猎枪推近他的手边之后;甚至在我已然离开,再也不会对他构成危险之后……或许他以为我还会返回,将他一口咬死?并不懂得我根本不屑于把他这种东西吃进肚子。
都说我们狼残暴而凶险,可是人呢?
在我一生中,有过多少次处在生与死的转折点上,死而复生的奇迹也不止一次发生,这也许是我一直处于头狼地位的原因之一。可这一次,我却一任生命之河轻快地向远方流淌而去,没有像过去那样,与死亡做最后的拼搏。
我藐视那个人,却感恩于那支猎枪,还有从那支猎枪里射出的、将我撂倒的子弹。
这一枪让我不必再和“生命”,这种我毫无缘由地恨透了的东西,发生任何关系。
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永远、永远不要再见。
我感恩于那颗子弹,正是它,给了我离开的欢愉,让我回到另一个世界——在我离去后即将到达的那个世界,那里才是我生命的源头。
我感激于那颗子弹,因为它使我的生命,结束在了一个完满的句号上——
我愿在我的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或被我的狼群抛弃,蜷曲在荒野里,一点点地耗尽生命。或像我的兄弟姐妹那样,将自己的尸体,为狼群生命的延续提供最后的服务,尽管这是每一只死去的狼顺理成章的下场,而每只狼也会将此视为己任。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勇敢,还是我的懦弱,我的自私?
我觉得死亡应该是一个尊严的仪式。可是,怎样才是、才能尊严地死去?这真是让一只狼发愁的问题。
……
我回过头,看到那男人苍白的、已然没有生气的脸上浮现出放心和满足。但我想,我笑得比他更加安详,了然。
我奔跑着的身体,在子弹的冲击下,腾跃起来——或不该说是腾跃,而是飞扬。
好惬意的飞扬啊!
那真是一杆好枪,即使用它来射杀一匹河马,也足以使河马如我这样在空中翻飞起来。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那即将失去生命的躯体,竟能如此从容地在空中划出那么漂亮的一道弧线。
我还来得及回看一眼这道弧线。那是我用生命的画笔,留在这个我并不喜欢的世界上的最美的图画。
作为一只狼,这样优美的腾跃,一生只有一次,也许没有。
所有的思虑和烦恼此时都已消散。我这就要去和那唯一的、只有在天际才能找到我生命密码的祖先会合。我将不再孤单,不再无家可归。
所有的、所有的记忆,都像春雪一样融化了。我有过子孙吗?有过配偶吗?有过多少子孙,多少配偶?记不起来了。也许什么都没有过,如果有,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没有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只影子出现?
难道它们都像我一样,所有的,所有的记忆像雪一样融化了?
遥远的天边,有一只鹰在飞翔,它的翅膀缓缓地闪动着。为什么只有鹰或是鸟儿可以离开大地?当它们从高空俯瞰下来的时候,大地一定与我看到的不同,我们狼群能看到的,也只是方圆几十米的地方。
我俯首回望大地,这才发现,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柔软、平和,还如此壮丽,果然配得上一只头狼的葬身之地。
我也看见了祖先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山峦起伏,绿树成阴,鲜花盛开,参差错落在绿树丛中……那时的山河,没有一点破损,那就是最初生出那种叫做狼的动物以及很多动物的土地。
我还看见了光亮在雪地上投下的一个身影,想了一想,我才明白,那原来是我的身影。
是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我已经死亡,万物的影子都隐在了雪雾的后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光刺破了云层,势不可当地从浓云中冲射下来。我尽最后的力气,抬了抬头。远处,在我的呼唤中从未出现过的、我唯一的祖先,正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它是来迎接我的。
我知道,我正在,也终于回到来处,从此我要紧守在那里,再也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初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可我们谁没有犯过这样的傻?!
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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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老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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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在成年之后对自己曾挨过的那两脚记得很清。踢她的那只脚穿棕色高跟鞋,肉色丝袜。
穗子果真在母亲盛破烂的柳条筐里见到了这些物证。从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周岁时就有记忆了。她当时被搁在一个藤条摇篮里,外婆叫它“摇窝”。她半周岁时比别的婴儿稍微小一点,也不如人家硬扎。这是外婆坚持把她紧紧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个讨厌的婴儿,怎么也不吃哄,张开嘴直着嗓门哭喊,母亲一眼看得见她两块嫩红的扁桃腺。母亲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脱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二十二岁的母亲委屈地“咚”的一脚向摇窝踢去,摇窝成了个不倒翁,几次摇得要倾翻。踢痛了脚的母亲简直委屈冲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脚头气力毕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亲抡出去的第二只脚只把摇窝踢远了,“砰”地撞在墙根。束手待毙的穗子浑身捆在襁褓内,自然感到一种毁灭性危险。她一下子收住哭声,开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见风使舵。以后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几分寒心,自己的母亲怎么做出了这样失体统的举动?给她的老辈和小辈都落下了话柄。穗子长大以后对母亲表面总是带点巴结,内心却充满怜悯。怜悯可不是什么好的感情,被怜悯的人必须接受怜悯中略带嫌弃的敷衍。
外婆为此跟自己女儿不共戴天。她觉得穗子母亲太低能太失败了。她踢穗子的那两脚就是对自己不配为人母的彻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该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妈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说:“不要脸,小穗子这是第二条命。”
穗子的外公也说:“穗子不会跟他们的,穗子多识数啊。”
外公是个老兵,有残废津贴和特殊食品供应,而且不必排队就买到肉和粮食。外公的残疾非常古怪,据说是头颈神经坏了,他的头不时会转动,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说话,他就向右后方拧下巴颏,因此外公总是在反对谁,绝不苟同于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很倔、很不友好的老头。
穗子妈见了外公只稍微点一下头,跟外婆提到外公时说:“老头儿没偷偷给穗子买零嘴吧?老头儿没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里,外公从来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么蛮横一个老人,用着跟谁打架呢?他那双眉毛出奇的浓,并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压,谁都得老实。何况外公有一大堆功勋章,他跟谁过不去时,就把它们全别在外衣上。据说外公在打仗时冻掉了三个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浅浅的。一别了满胸的勋章,外公走得急或来势汹汹时身上就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外公说:“你晓得我是谁吗?”
这就够了,对方也不敢晓得他是谁了。碰到愚钝的大胆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问问去,当年我腿上挂花时,省上哪个首长给我递过夜壶。”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说到他曾经给某位首长当副官时,外婆就小声揭露一句:“什么副官?就是马绠。”穗子大起来才发现,外公对历史的是非完全糊涂,远不如当时还是儿童的穗子。穗子看电影时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外公却不知道自己在战争中做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到有人仔细来看他那些军功章时,才发现了这个重大疑问。
这样我们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 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你或干脆否定你。他背上背着两岁半的穗子,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装满了炒米花,她乘骑着外公边走边吃。托儿所的阿姨们看到这样的一对祖孙走近来,都愣了一刹那。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报上名之后,阿姨们就改变了对外公的最初印象,她们崇拜起这位战功赫赫的老英雄来了,所有军功章把老头儿的衣服坠垮了,两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长些。那些军功章大多色泽乌晦,难以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