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内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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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了早稻田。
“张老,张老!我来看看您,不打搅吗?”
“欢迎,欢迎1不打搅,不打搅。”
“我来拜师了。”
“不敢当。如果有什么关于水稻的普通的问题……”
“水稻我也想学。我是想来向您学日语。抗日战争时期,因为工作需要,我学了点日语,——那时要经常跟鬼子打交道嘛,现在几乎全忘光了。我想拾起来,就来找您这位早稻田了!”
“我不是早稻田毕业的。”
赵所长把“早稻田”的来由告诉早稻田,这位老科学家第一次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他哈哈大笑:
“我乐于接受这个外号。我认为这是对我个人工作的很高的评价。”
赵所长问张老工作中有什么困难
“我需要一个助手。”
“您看谁合适?”
“沈沅。”
“还需要什么?——需要一个柜子。”
“对!您看看我的这些资料!”
“柜子,马上可以解决,半个小时之内就给您送来。沈沅的问题,等我了解一下。”
“这里有一份俄文资料。我的俄文是自修的不准确,想请沈沅翻译—下,能吗?”
“交给我!”
沈沅正在菜地里收蔓菁。
“哎,沈沅!”
沈沅拾起头来。
“叫我?什么事?”
“赵所长叫你上他屋里去一趟。”
“知道啦。”
什么事呢?地微微觉得有点不安。她听见女工们谈论过新来的所长,也知道王栓说这人的心是一块阳泉炭,她有点奇怪,这个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前几天,她从地里回来,迎面碰着这位所长推了自行车出门。赵所长扶着车把,问:
“你是沈沅吗?”
“是的。”
“你怎么这么瘦?”
沈沅心里一酸。好久了没有人问她胖啦瘦的之类的话了。
“我要进城去。过两天你来找找我。”
说罢,他踩响了自行车的马达,上车走了。
现在,他找她,什么事呢?
沈沅在大渠里慢慢地洗了手,慢慢地往回走。
赵所长不在屋。门开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画小人。
孩子听见有人进屋,并不回头,还是继续画小人。
“您是沈阿姨吗7爸爸说;他去接一个电话,请您等—等,他一会儿就回来。您请坐。”
孩子的声音象花瓣。她的有点紧张的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她看了看新所长的屋子。
墙上挂着一把剑,——一件真正的古代的兵器,不是舞台上和杂技团用的那种镀镍的道具。鲨鱼皮的剑鞘,剑柄和吞口都镂着细花。
一张书桌。桌上有好些书。一套《毛选》、很多农业科技书:作物栽培学、土壤、植保、果树栽培概沦、马铃薯晚疫病……两本《古文观止》、一套《唐诗别裁》、—套装在蓝布套里的影印的《楚辞集注》、一本崭新的《日语初阶》。桌角放着一摞杂志,面上盖着一本《农大学报》的油印本:《京西水稻调查——沈沅》。
一个深深的紫红砂盆,里面养着一块拳头大的上水石,盖着毛茸茸的一层厚厚的绿苔,长出一棵一点点大,只有七八个叶子的虎耳草,紫红的盆,碧绿的苔,墨蓝色的虎耳草的圆叶,淡白的叶纹。沈沅不禁失声赞叹;
“真好看!”
“好看吗?——送你!”
“……赵所长,您找我?”
“你这篇《京西水稻调查》,写得不错呀1有材料,有见解,文笔也好。科学论文,也要讲究一点文笔嘛!——文如其人!朴素,准确,清秀。一—你这样看着我,是说我这个打仗出身的人不该谈论文章风格吗?”
“……您不象个所长。”
“所长?所长是什么?一—大概是从七品!——这是一篇俄文资料,张老想请你翻译出来。”
沈沅接过一本俄文杂志,说:
“我现在能做这样的事吗?”
“为什么不能?”
“好,我今天晚上赶一赶。”
“不用赶,你明天不要下地了。”
“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告诉你,准备给你摘掉右派的帽子。报告已经写上去了,估计不会有问题。本来可以晚几天告诉你,何必呢?早一天告诉你,让你高兴高兴,不好吗?有的同志,办事总是那么拖拉。他不知道,人家是度日如年呀!—一祝贺你!”
他伸出手来。沈沅握着他的温暖的手,眼睛湿了。
“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我们需要人,我们迫切地需要人!你是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种地的,哪有把自己种出来的好苗锄掉的呢?没这个道理嘛!你有什么想法,什么打算?”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不突然。事情总要有—个过程。有的过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人,老犯错误。我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大概又是错误。有一些话,我现在不能跟你讲呀!——我看,你先回去一趟。”
“回去?”
“对。回一趟你的老家。”
“我家里没有人了。”
“我知道。”
三个多月前,沈沅接到舅舅一封信,说她父亲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回国来了,想看看他的女儿。沈沅拿了信去找胡支书,间她能不能请假。胡支书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好吧,等我们研究研究。”过了一个星期,舅舅来了一封电报,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拿了电报去向胡支书汇报。胡支书说:
“死了吗?”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劳动。”
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象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共产党员,怎么会相信起命来呢?——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很容易想起“命”这个东西来的。
好容易,她的伤痛才渐渐平息。
赵所长怎么会知道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呢?
“你还是回去看看。人死了,看看他的坟。我看可以给他立一块石碑。”
“您怎么知道我父亲想在坟头立一块石碑的?”
“你的档案材料里有嘛!你的右派结论里不也写着吗?——‘一心为其地主父亲树碑立传’。这都是什么话呢!一个老船工,在海外漂泊多年,这样一点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我们是无鬼论者,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泉下有知。但是人总是人嘛,人总有—颗心嘛。共产党员也是人,也有心嘛。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感情的。无情的人,不是共产党员!一—我有点激动了,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本来,你没有直系亲属了,没有探亲假。我可以批准你这次例外的探亲假。如果有人说这不合制度,我负责!你明天把资料翻译出来,——不长。后天就走。我送你。叫王栓套车。”
沈沅哭了。
“哭什么?我们是同志嘛!”
沈沅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这样。你的工作,回来再谈。这盆虎耳草,我替你养着。你回来,就端走。你那屋里,太素了!年轻人,需要一点颜色。”
一只绿豆大的通红的七星瓢虫飞进来,收起它的黑色的膜翅,落在虎耳草墨绿色的圆叶上。赵所长的眼睛一亮,说:
“真美!”
不到假满,沈沅就回来了。
她的工作,和原先一样,还是做早稻田的助手。
很快到年底了。又开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评比会了。赵所长叫沈沅也参加。
沈沅走进大田作物研究组的办公室。她已经五年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了。俊哥儿李主持会议。他拉开一张椅子,亲切地让沈沅坐下。
“这还是你的那张椅子。”
沈沅坐下,跟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别人也向她点头致意。王作祜装着低头削铅笔。
在酝酿候选人名单时,向很少说话的早稻田头一个发言。
“我提—个人。”
“……谁?”
“沈沅。”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连沈沅自己也笑了。早稻田是很严肃的,他没有笑。
会议进行得很热烈。赵所长靠窗坐着,一面很注意地听着发言,一面好象想着什么事。会议块结束时,下雪了。好雪!赵所长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
在广阔的田野上。他是在赏雪么?
俊哥儿李叫他:“赵所长,您讲讲吧!”
早稻田也说:“是呀,您有什么指示呀?”
“指示?—一没有。我在想:我,能不能附张老的议,投她一—一沈沅一票。好象不能。刚才张老提出来,大家不是都笑了吗?是呀,我们毕竟都还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还不能摆脱世俗的习惯和观念。那,就等一年吧。”
他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接着,又用沉重的声音,念了两句《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沅在心里想:
“你真不象个所长。”
..
王祥夫: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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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桂珍七十岁了,她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三。她对儿子和闺女都说了,要他们都来,一块儿吃吃饭。她买了肉,买了鱼,买了各样的蔬菜。肉是炖了一半儿,皮和肥肉放在锅里出尽了油,再用八角和料酒慢慢炖入味,肉皮是煎过的,炖得有一指厚,红汪汪的半透明。另一半肉是瘦肉,放冰箱里僵了僵,这样好切一些,准备炒着吃。鱼早上就开始放锅里炖了。刘桂珍说鱼要千炖万炖味道才会好。孩子们也总是喜欢她做的鱼。鱼临起锅还要放些香菜末子,这样一来,鱼的味道就更香了。
刘桂珍这天早早就起来收拾了。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还有闺女,一共要来六七口子。她对他们说了,要他们早些来,帮她做做,其实那一点点活儿她自己都能对付了,她要他们来是为了热闹。刘桂珍的两间屋子,是一楼,光线有些暗。刘桂珍住的是老房子。格局是一进走廊门就是一个细细长长的走廊。左手的地方是个厨房,挨着厨房是厕所。过了厕所朝北是一间屋,朝南又是一间屋。屋子都不大,却是当年分给市里干部住的最好的房子。刘桂珍的孩子都是在这屋里长大的。
刘桂珍合计好了,一共要做八冷八热。鱼是一个,炖肉又是一个,红烧牛肉是煮熟的牛肉一分为二,一半儿切了凉盘儿,一半儿切了髀子块儿来红烧。刘桂珍把要炒的蔬菜都切好了,青椒、蒜薹、菜花。茄子是那种极细的,只有手指粗细的南方茄子,用手撕了和雪菜一道炒。凉盘也都切好了,切好的菜都放在了那张大圆桌子上,用报纸蒙着。快十点钟的时候,刘桂珍到门口去听听,果然是大儿媳妇和女儿来了,来了就一头扎到厨房帮着刘桂珍做。二媳妇却没来。快中午的时候,大儿子和老三老三媳妇都来了,老二还没见人影儿。刘桂珍惦着老二两口子,朝外看了又看,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门外站了一堆人,看样子是从乡下来的,刘桂珍一下子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四个大人——一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三个小孩儿,都穿得很厚,他们的衣着让人明白他们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一定是乡下的,而且不是这里的乡下人,他们的手里提着、抱着些行李和鼓鼓的蛇皮袋子。刘桂珍在门里愣着。站在外边的客人,那个男的,鼻子很直很挺,眼睛却小,不是小,而是细长。他一说话,就让人看到他嘴里的一颗突出的虎牙。他有点害羞地说,他们是从河南乡下来的,来找他的表姐,表姐家里又正好没人,就只好找到这里来了。他脸红红的还没把话说完,刘桂珍就明白了,站在门外的客人是老二媳妇的乡下亲戚。快进来,快进来。刘桂珍忽然有点儿慌,忙把四大三小让进了屋。
刘桂珍二儿媳河南乡下的亲戚一进屋,屋子里就热闹开了,也一下子小了许多,好像人都没地方可站了。他们带来的大包小包和捆得紧紧的行李一开始都放在窄窄的走廊里,堆着,摞着,恨不得把体积变得更小,但这样一来,走廊里还是不好过人了。刘桂珍要老三把那些大包小包和行李都往小屋里挪了挪。放到床上去。客人呢,都让到里屋去。这时候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这些河南乡下的客人都愣愣的,他们都好像是吃了一惊,看到了桌子上那么多的好菜,不知道表姐的婆婆家在做什么?好像是,他们站也不知道怎么站,坐也不知道怎么坐了。那三个女的,都像是看不出准确岁数,像是二十多,又像是三十多或者简直是四十多岁也说不定,她们的岁数之所以让人捉摸不定可能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