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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秧歌-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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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鄙夷地说,“那么女人气,还戴着耳环。”周家那孩子大概是小时候怕他夭折,给他穿了耳朵眼,戴着银耳环。但是她不看怎么会知道,这在他们家已经成了个老笑话。

那天他们到周村去,算是带着小羊和鸡鸭,上镇去起集,路过那里。出发以前,先把那只小羊肚子里塞饱了东西,增加它的重量。它那肚子涨得圆滚滚的,硬得像个大石球,坠在身子下面,一步一摇摆。但是这也并没有妨碍它跳跳纵纵地愉快地跑在他们前面。金根挑着担子,前面吊着一笼鸡鸭,后面一只竹筐里装着阿招,她那时候还小,丢她在家里没有人看管,只好把她也带出来。她两只手攀在那竹筐的边缘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这世界。

月香想到这里,眼泪顺着往下淌,一时忍不住抽抽噎噎,但是仍旧极力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她听着那夜间的声响,看见村子里的灯火渐渐稀少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最初对金花仅只是感到不安,现在那不安已经变成了恐惧。现在天色差不多完全漆黑了。她突然震了一震,看见下面亮闪闪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然后她看见那人头后面突出一个硬硬的小圆饼,显然是一个中年以上的女人,挽着发髻。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那是金花的婆婆,没有带灯笼,摸黑找到这里来了。

金花一定是泄漏了消息,或者是不小心被人家发觉了,或者是有心告诉了别人。

“那贱丫头。”月香喃喃地咒骂着。“死丫头。”

她不能决定她是不是应当躲起来。

下面的黑暗中发出一揪擦擦的声音。“金根嫂,”那女人轻声说。“金根嫂。”

“大娘,救救我们,大娘,”月香也轻声叫着,随即出现在她旁边。

“嗳呀,金根嫂,”那女人亲热地叫唤着,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幸亏我知道得早!你晓得金花那脾气,她整个是个孩子,还有我那个儿子,两人倒真是一对,一点也不懂事。要是靠他们帮忙,那可糟了!”

月香知道她这话是责骂自己不该背着她去找她的儿子媳妇帮忙。“大娘,我们也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也没处投奔,”她幽幽地说。“我看见你老人家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向就知道你心好。”

“这不幸亏我知道得早,”那女人又重复了一句。“不然你们可真不得了了,不是我说!你想想,我们家地方那么小,家里人又多。瓶口扎得紧,人口扎不紧的──”

“不用推在别人身上。别人不去报告,你自己第一个就会去报告的,”月香心里想。

“你知道平常日子,家里来了个亲戚过夜,就得马上去报告。这回更不用说了,刚上门来嘱咐过。捉起反革命,谁不害怕呀?”

“大娘,我们怎么会是反革命,我们不也跟你们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人谁没有走悖运的时候──”

她不等月香说完,就剪断了她的话。“嗳,还这么说哪: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不去报告,就是他们一伙里的人,马上捆起来送到区上去。罪名比‘收容逃亡地主’还要大!”

月香在旁边想说话也插不进嘴去。

“现在弄到这步田地,我看你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赶紧到镇上去搭船。好在你是出过远门的人,这条路你是走过的。”她把一个小布包塞到月香手里。“哪,我给你们带了点吃的来。我得要走了,我也不敢多耽搁,耽搁的时候长了,大家都不方便。”

月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大娘,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给你老人家磕头。”她双膝跪下地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因为她觉得绝望,也因为她在这可恨的女人面前被屈辱。

“不,不,金根嫂。你快不要这样!”那年长的妇人极力想把她拉起来,拉不动她,只得自己也跪了下来,给她还礼,表示不接受。“金根嫂你是个明白人,你总该知道。不是我不肯帮忙,我这都是为你们打算的话。你们快走吧。这地方不能多耽搁。”

“他的腿不方便,走不动呀,大娘。要不然我们还是在山上躲几天,大娘隔两天就让金花给我们送点吃的来──”

那女人很生气地说,“这样冷的天怎么能在外头过夜?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去,也说不定会让人看见。”

“那我们再上去些,上头没人去。”

“没人去──有狼!”她吃力地扶着竹子站起身来,竭力挣脱了月香的手。“你尽着缠我也没用。快到镇上去吧,趁着夜里好走。”

月香不觉恸哭起来,揪着那女人的衣服不放。“他流血流得这样,怎么走呀?到了码头上怎么上船?有兵在那儿检查,混不过去的。”

“我劝你趁着这时候还能走,还是赶紧走吧,金根嫂!”那女人意味深长地说。“这话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你还是赶快走吧。我也不准知道我家里的儿子有没有去报告。我劝你的话都是好心,你这该知道了吧?”

她终于脱身走了。

月香相信她最后那几句话只是空言恫吓,可以催他们快离开这里,即便死,也不要死在周村附近,连累他们。但是也难说,也说不定是真话。

她努力爬上山去,紧紧地抱着那一包食物,就像是那上面有暖气发出来。虽然是带着坏消息回去,总算是带着些食物回去,这样想着,也确是在无限凄凉中感到一丝温暖。

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上去有点两样。她简直找不到刚才那块地方。她临走的时候,给金根靠在一棵树上半坐半躺着。起初她以为是那边那裸大树,但是她一定是记错了。她又提醒自己,路不熟的时候总觉得特别长些,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简直像是深入敌境,每一步路都充满了危险。

但是她一路往前走着,渐渐地越来越觉得她一定已经走过了那块地方。她十分惊慌,转过身来再往回走,把那个区域搜索得更仔细些。他到哪儿去了?她去了很久的时候。他难道已经被他们捉到了?还是他听到了什么响动,或者看见了什么,害怕起来,躲了起来了?但愿是这样。她竭力要自己相信是这样。

“你在哪儿?”她轻声说,暗中摸索着在丛林中转来转去。“阿招爹。你在哪儿?”

那广阔的空间在收缩着,缩得很紧,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停地轻声叫唤着,非常吃力,喉咙也肿了起来,很痛,像是咽喉上箍者一只沉重的铁环。

狼!一定是它们闻见了血腥气,下山来了。平常它们是不会跑到这样低的山坡上来的,但是现在这时候也难说。她有一种不合逻辑的想法,认为狼也像人类一样,在这人为的饥馑里挨着饿。

但是如果是狼,一定会丢下一点什么东西,一只鞋子,或是一只手。它们进食的习惯是不大整洁的。她似乎头脑冷静得很,现实得可怕。她在这一带地方到处搜寻着,什么都没有。然后她发现她自己正向溪边的一棵树注视着。从这里望下去,那棵树有点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树的黑色轮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树桠槎里仿佛夹着个鸟巢,但是那乌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

她连爬带滚地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从那棵树上取下一包衣服,是他的棉袄,把两只袖子挽在一起打了个结,成为一个整齐的包袱。里面很小心地包着她的棉袄,在这一刹那间,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听见他亲口和她说话一样。

那苍白的明亮的溪水在她脚底下混混流着。他把他的棉裤穿了去了,因为反正已经撕破了,染上了许多血迹,没有用了。但是他那件棉袄虽然破旧,还可以穿穿,所以留下来给她。

他要她一个人走,不愿意带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伤很重,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现在回想着,刚才她正要走开的时候,先给他靠在树根上坐稳了,她刚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时候仿佛觉得那是一种稚气的冲动,他紧紧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愿意让她走似的。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刹那间又觉得心里不能决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觉是那样真确,实在,那一刹那的时间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经是永远无法掌握了,使她简直难受得要发狂。

她站在那里许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终于穿上她的棉袄,扣上了钮子。她把他那件棉袄披在身上,把两只袖子在领下松松地打了个结。那旧棉袄越穿越薄,僵硬地竖在她的脸庞四周。她把面颊凑在上面揉擦着。

她缓缓地走着,然后脚步渐渐地快了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谭老大家里吓得都没敢点灯。他们说起话来也声音非常轻,不过谭老大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总是大声咳着嗽,怕万一撞到他媳妇身上,闹笑话。

“我说的吧?我说的吧?总有一天要闯大祸!”他喃喃地说。“一天到晚只看见他们起哄,起哄起得好!”

谭大娘低声责骂着媳妇,“一天到晚跟金根的老婆嘁嘁喳喳咬耳朵,也不知你们捣些什么鬼,一个眼不见,就又跑到那边去了。这下子好!也说不定连你也抓了去。说一声‘反革命’。你还有命呀?‘反革命’是闹着玩的呀?”

金有嫂吓得直哭。

“既然到家里来搜过了,总是他们俩还活着,躲在哪里。”谭老大很实际地推断着。“也许逃到镇上去了,从镇上搭船走了。”

“没有路条怎么能上船?你不记得她回来那时候怎么说的?码头上盘问得多紧呀!”

那天晚上民兵又来过一次。老夫妇俩在黑暗的房间里趴在窗户眼里往外窥视着,看见他们打着灯笼进来,到金根那边去了。然后又出来了,把顾冈的行李挑在扁担上挑走了。顾冈一定是不回来过夜,大概住到王同志那里去了,为了安全的缘故。

民兵出来的时候没有把金根的房间关紧,它整夜地在风中开阖着,砰砰响着。谭大娘给吵得睡不着觉,想叫她媳妇起来把门闩好。

“嗳,不能动它──不能动它,”谭老大惊慌地说。“让人家知道了,也说不定还当我们进去拿了些什么东西。待会抄起家来,少了什么又要赖我们。”

那扇门更加残酷地一声声砰砰撞打着。

谭大娘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听着那声音。然后她轻声向她丈夫说:“不像是风。倒像是他们俩回来了。”

“别胡说了!”谭老大说。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想。

然后谭大娘自己吃了一惊,发现她刚才说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把他们当作鬼魂了。也说不定他们还活着,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咒他们。她心里觉得懊悔,就又想到他们平日为人的好处,年纪又这样轻,想不到落到这样的下场。她的泪珠一颗颗滚到她那扁而硬的旧蓝布面的芦花枕头上,可以听得出声音来。

 生



第十六章


关帝庙里王同志的寓所是一个灰黯的地方,但是在顾冈的眼中,和他住过的这些农民的家里比较起来,已经有天渊之别,多少有一点书卷气,相形之下,简直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倒有一点像他记忆中的账房师爷的卧室,他小时候很喜欢到那里去玩的。这房间非常广大,又特别长,从前是一个配祭的神殿。偶像与神龛早已搬走了,但是那积年的灰尘与蛛网仍旧原封未动。那油灯仅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整个的空房里,只有那一个角落里陈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乱堆着笔砚簿籍与各种什物,还有几张椅子与板凳,构成一个卧室兼办公场所。这小小的一块地方充满了一种气味,乡下人称为“老人头气”,由寂寞与污秽造成的。在那凛洌的寒夜里,那气味似乎更浓厚些。

顾冈坐在床沿上,非常心神不定,不断地用两只手指在脸上揪拔着胡渣,从人中上渐渐拔到腮颊上。在外面的大殿里他们正在用酷刑拷问那些抢粮被捕的人。

“嗳呀!嗳哟!”那有韵律的呻吟一声声传进来。“呃咦咦咦呀!”那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听不见了,然后又突然变成一个强大异常的畜类的嚎叫,直着嗓子叫着。

那不可能是真的,顾冈心里想。这就像从前那些鬼故事里,一个旅行的人在古庙里投睡,睡在廊下,半夜里忽然被刑讯的声音惊醒了,这庙里的神道正在坐堂,审问亡人。那故事里的主角偷偷地向里面窥视着,殿上灯烛辉煌,他忽然在犯人里面认出一个故世已久的亲戚,正在受着最惨酷的刑罚。他不禁失声狂叫起来。立刻眼前一黑,一切形象与声音都消灭了。

狂叫一声吧,也许这一切也会立刻消灭得无影无踪。在都市里一直听见说“共产党是从来不用刑的。“时而也听见一些地主与国特受酷刑的故事,那那是敌人的特务散布的谣言。

如果真是地主或是特务,那倒又是一桩事,但是这些坐老虎凳的人明明是普通的农民。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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