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特露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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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怎么办呢?他老不在家,从不给我写信,也不看我给他的信!我已整整三个星期没捞着同他说话。昨天我去了,我知道他在家,但是他不开门。那条狗撕破了我的衣服,他也不出来呵斥一声,他简直就不想再认我。”
“您同他吵架了?”我问道,完全是为了兔得她傻坐在一边。
她哭了。“吵架?啊,我们可真是吵够了,从开头就吵。对此我也已经习惯。不,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他简直客气得很,我就讨厌这种客气。有一次他和我约好了,自己却不在家,有一次告诉我来我家,却又没有来。最后有一次居然用您来称呼我。他
还想再打我呢!”
我吓了一跳。“打您?……”
她又笑了。“您不知道这些?噢,他常常打我,不过现在已有好长时间没打了。他已变得彬彬有礼,用您称呼我,打算不再认我。他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我敢肯定。我就为打听这事而来。请您告诉我她是谁,我求求您!他肯定又有了人,您知道的,您肯定知道的!”
在我推开她之前,她已经紧紧抓住了我的双手,我呆若木鸡,急于躲开她,要让这一幕戏早早收场,总算还好,她压根儿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否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见我在听她说话,觉得满意了,满怀希望和悲伤地向我滔滔不绝地诉说她的种种辛酸。我看着这张布满泪水的成熟而美丽的脸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打她!”我仿佛看见了他的拳头,我既怕他,也怕她,觉得他们除了殴打,辱骂和互相攻击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想法和愿望了,这在他来说岂不是又回到了那条陈腐的凌辱人的老路上去了。
浪潮终于平息。绿蒂说话的速度逐渐放慢,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沉默下来。同时她也放开了我的手。
“他并没有别人,”我轻轻地说,“至少我没有听说,而且我也不相信。”
她感激地看着我。
“可是我不能帮您的忙,”我赶紧说。“我从未和他谈起过这 方面的事。”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不得不想起玛里昂,那位美丽的玛丽昂以及那个夜晚,我和她挽着胳膊走在燥热风里,知道她会如何勇敢地卫护自己的情人。难道他也打她吗?她直至今日还在追求他吗?
“您为什么来找我?”我问。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您不认为他现在还想我吗?您是一个好人,请您帮帮我!您不妨试一试,问问他,就说我……”
“不行,这我不能做。倘若他还爱您,他自己会重新来找您的。否则的话,那就……”
“就怎么样?”
“那您就随他去。他不该得到您如此低声下气的屈从。”
这时她突然笑了。
“噢,看您说的!您知道什么叫爱情么!”
她说得对,我想,然而心里仍有点儿刺痛。爱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即使我和它近在咫尺,我干吗还要信任和帮助别人呢‘z我同情这个女人,但我更多的是看不起她。这算什么爱情呢,一忽儿是暴行,一忽儿又是侮辱,倒还不如没有爱情呢。
“我不愿意吵架,”我冷淡地说。“我不懂得这样的爱情。”
绿蒂又戴上了她的面纱。
“好吧,我就走。”
现在我又为她难过,可我不愿意再看见那可厌的一幕,于比我默默打开了门,她朝门走去。我陪着她走过好奇的女房东面前,一直走到楼梯边,向她鞠了一躬,她一句话也不说,头也小回,径直离开了。
我悲哀地望着她,久久地凝视着。难道我和玛丽昂、绿带以及莫特真是完全不同的人吗?难道这真的是爱情吗?我着所有这些为情欲淹没的人,被暴风雨吹得东摇西晃,不知要飘向何处。今天贪求不已,明天又餍足得恶心,暧昧地相爱,又残暴地分手,没有稳定的意旨,没有欢快的爱情,女人们被吸引、受侮辱、遭殴打,最后被抛弃,却仍然象忠心的狗一般追随着他,遭受着妒忌和被爱情遗弃的折磨。那天我哭了,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回。我流着不愿流的、气愤的眼泪,为这类人,为我的朋友莫特,为生活和爱情,我偷偷地、神秘地流着眼泪,还为我自己,因为我生活在大家中间,却象是生活在另一星球上,不能理解他们的生活。我渴求爱情,却又害怕爱情。
我已很久没有去海因利希?莫特的家了。他在这段时间里正庆祝演唱瓦格纳歌剧的胜利,开始成为一位“明星”。我在这段时间里也开始小有名气。我的歌曲出版后受到好评,有两首室内乐还为音乐会所演出。这是朋友们中间一种静悄悄的鼓励性的赞许行动,没有人给予我批评,或者只是先把我当作一个初学者而姑息一番。
我经常和台塞尔在一起,他很喜欢我,用一种友好愉快的口吻赞誉我的工作,预言我必然会有巨大成就并准备随时和我联合演奏。然而我总感到有些欠缺。莫特对我也很注意,但是我尽量避免见他。我再也没有听到绿蒂的任何消息。为什么我总感到不满足呢?我责备自己,和忠实而有才华的台塞尔在一起总不满足。可是和他在一起我确实感到有些欠缺。他在我面前又坦率又开朗,对我十分满意,心里也毫无城府。对莫特他却没有讲过一句好话。有时听见莫特在剧院练唱,他就瞧瞧我,悄悄说道:“看,又在那里瞎卖弄了!这个纵情声色的人!他从不演唱莫扎特的作品,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我不得不随声附和,其实心里杯同意,对莫特我还是有好感的,却不愿意为他辩护。莫特身上有些东西是台塞尔所没有的,而台塞尔也没有认识到联系了我和莫特的是什么东西。那就是永恒的向往、追求和不满足。它们驱使我努力学习和工作。让我了解在我面前一掠而过的一切人物,例如象莫特这样一个以另一种方式忍受着同一种痛苦和刺激的人。音乐将是我永远从事的工作,我自己很明白,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终于用幸福、富裕和永恒的欢乐来进行创作,以代替内心的向往和欠缺。啊,我为什么不能凭借我自己所有的东西,凭借我的音乐来使我获得幸福呢?而莫特又为什么不能凭借他那种放荡不羁的精力以及为他所占有的女人来获得幸福呢?
台塞尔是幸福的人,从来没有为了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而感到痛苦。他对艺术具有细腻和忘我的欢乐,除了欢乐,他对艺术别无所求。除了艺术之外,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只需要几个友好的朋友。偶尔喝一杯好酒,假期里去风景区游玩,因为他是一个天性喜爱户外活动的人。按照通神学说而论,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一个完人,因为他心地善良,内心的偏爱和不满甚少。但是我仍然希望我自己,好象我早就说过,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不愿意自己成为任何其他人,宁可待在自己的皮壳里,尽管时常感到它过于狭小。自从我的作品在社会上小有影响,我便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力量,我慢慢懂得了自豪。我必须寻求沟通人和人之间的桥梁,我必须和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共同生活,不要做一个永远处于被动地位的人。现在除了我的音乐之外,大概已不存在任何其他道路。倘若人们不愿意喜欢我本人那么也一定要他们喜欢我的作品。
我始终没有摆脱这一愚蠢的思想。其实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有人真正了解我,我早就准备放弃自己、贡献出自己了。难道音乐不是世界上的神秘法则吗?难道大地和星星运转得不和谐了吗?难道我应该独善其身,不去寻求他人、他们的言行和我的言行不能够纯洁而美好地发出共鸣吗?
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我已经度过了一年。在最初一段时期里,除了莫特、台塞尔和乐队指挥罗斯勒以外,我很少和人交往,下半年时我参加了较大的社交活动,其实这对我是无关痛痒的。由于演出了我的一些室内乐作品,不仅本剧院的人,市里一些音乐家也知道了我,我开始在音乐界这一小圈子里轻而易举地享有切实而合适的声誉,我察觉人们认识我、注意我。荣誉真是最甜蜜的东西,尤其是在还没有巨大的成就、并不突出和还不曾招致妒忌的时候。我所到之处都觉得在受到重视、肯定和赞誉,人们对我笑脸相迎,点头称许,较年轻的人更是尊敬崇拜,而且人们总是暗暗相信,我还会有更好的作品,就象一切年轻人一样,直至他们看到最好的作品方才罢休。最使我感情受到伤害的是人们在对我的肯定中总是带有同情的成份。我甚至常常这样想:人们称许我、怜悯我,因为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残疾者,人们乐于向这种人施以恩惠。
在一次音乐会上,在演奏完我的小提琴二重奏后,朋友们介绍我认识了富有的工厂主依姆多先生,他是一个热心的音乐爱好者,天才青年的靠山。依姆多先生矮小、文静,头发已经花白,从外表看不出他极有钱,也看不出他酷爱艺术。从他和我的言谈中我切实党察到,他对音乐颇是精通.从不胡乱赞美一气,而总是平静地、实事求是地表示赞赏.这样做要可贵得多。他告诉我,他早就从别处听说过我,他家里有时候举行音乐晚会,演奏古典的和新的音乐。他邀请了我,最后又告诉我:“我们家有您的歌曲,我们都很喜欢它们,连我的女儿也很喜欢。”
我正打算去访问一次,却收到了他的请柬。依姆多先生请我允许把我的降e大调三重奏在他的家庭音乐会上演出。一个小提琴手、一个大提琴手已经邀定,都是有才气的音乐爱好者,倘若我有兴趣参加演出,第一小提琴便由我担任。我知道依姆多常常付给在他家演出的职业音乐家很高的报酬。这我是不乐意接受的,然而我不知道拒绝邀请的结果会怎么样。最后我还是接受了邀请。那两位合作者来我这儿调好了音,大家一起练习了几回。其间我去了依姆多家一次,却没有碰见任何人。就这样,规定的那个晚上来到了。
依姆多先生是个鳏夫,住在一幢古老、简朴而华丽的住宅里,它那古老的花园是当今日益扩大的城市中未受到损害的仅存的少数园林之一。我晚上去的时候看见花园里树木不多,只有短短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灯光下,树干上闪烁着一片片明亮的斑点,其间还矗立着几座古旧得变黑了的石像。高大的树木后面便是那幢又宽又矮的古老住宅,进了大门就是走廊,然后是楼梯,所有房间的墙上都密密地挂着古老的镜框,有许多是家庭照片,也有颜色发黑的风景画,都是些老式的景物画和动物画。我和其他许多客人同时到达,一个女仆招呼大家进屋。
这次宴会规模不大,但是客人们集中在这不很宽敞的房间里显得有点拥挤,连通向音乐厅的房门也统统打开了。音乐厅很宽敞,一切陈设都是崭新的:大钢琴、乐谱柜、落地灯、靠背椅,只有墙上挂着的画像却都是旧的。
我的伴奏者都已到齐,我们对着灯光支好乐谱架。开始调音。这时客厅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位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穿过半明半暗的房间向我们走来。有两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同她打招呼,我看出来了,她就是依姆多先生的女儿。她审视地望了我一眼,没等介绍就向我伸出手来说:“我知道您,您就是柯恩先生吧?欢迎欢迎!”
这位漂亮小姐一进门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又如此清脆悦耳,我真心诚意地和她握手,愉快地望着那双亲热友好地向我问候的眼睛。
“我很喜欢三重奏,”她微笑着说,似乎早就期待我今天的驾临了,并因此而感到满足。
“我也一样,”我接着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又朝她看看。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又走出了客厅,我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又走回来了,背后跟着客人们。我们三个人已坐在乐谱架前准备演奏。客人们各自找好座位,有几个熟人向我点头致意,主人过来和我握了握手,当大家全都就座后,电灯便熄灭了,只剩高高的烛台照亮着我们的乐谱。
我几乎忘了我的乐曲。我的目光在客厅里搜寻盖特露德小姐,她在朦胧光线下斜倚在一口书橱旁。她深黄色的头发看上去近似于黑色,只是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我嘴里轻轻数着拍子,点点头,我们开始挥舞琴弓,定了缓慢的常步调。
在演奏的时候我感到快活,内心舒畅,我权衡着节奏,演奏自如地合着音乐的激流,我感到一切都是全新的,并且都是在这一瞬间发现的。我对音乐的思想和我对盖特露德的思想纯洁而毫无干扰地交融在一起,我凭着内心的灵感,挥舞着琴弓,音乐美妙而源源地奔泻而出,把我带往通向盖特露德的黄金之路,我现在已看不见她,也完全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