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判主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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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和培殖;即使是它的缺陷,也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是能引起我们更深入的思考。
(二)
新批判主义从五四精神那里继承和发扬的最主要有如下三点:
第一,首先是怀疑和批判的精神。这是新批判主义之所以称之为新“批判”主义的原因。现今人们一提五四对传统的“批判”,总以为是一种“情绪化”的过激冲动,其实当时是有非常冷静的思考的,它可以用胡适提出的三条标准为代表:
1。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2。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的吗?”
3。对于社会上糊涂公认的行为与信仰,却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吗?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吗?难道没有别样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吗?”(《新思潮的意义》,见《胡适文存》卷四)
可以看出,这三条标准归结为一点,就是要以“现在”、“今日”和“我”当下的处境为标准,去对一切传统进行毫不含糊的“价值重估”。这也正是鲁迅所谓“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见《鲁迅全集》第1卷第306页。)的意思。当然,这种价值重估并不是、实际上也没有导致毁灭一切传统典籍(如后来“文革”所做的那样),而恰好为胡适大力倡导的“整理国故”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动力。后世的保守主义把胡适的“整理国故”误当作脱离现实去钻故纸堆的号召,这是大悖于胡适的初衷的(参看易竹贤:《胡适传》,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8页)。换言之,胡适的“整理”就是清理、批判的意思,它的前提是一种普遍的怀疑精神、“疑古”精神;但这种怀疑又不是为后人诟病的“虚无主义”,而是立足于中国文化在当代的现实处境,为人的生存寻求新的出路、包括为传统研究方法寻求新的出路。胡适为现代人研究古代传统在方法论和许多具体考证上立下的汗马功劳,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五四批判精神正因为从现实生活的需要出发,所以是建设性的,它直到今天都使我们对传统学术的研究受益无穷。
五四的批判精神除了以现实为基地外,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也可以说,后者正是前者的体现,因为20世纪中国文化最大的现实就是西方文化的东渐。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决不是如保守主义所攻击的“脱离中国现实”,而恰好是出于对当今中国现实的实质性理解,而闭眼不看西方、不研究西方,才真正是脱离现实的白日梦。当中国现实中出现了用传统文化的视角不能完全解释、甚至完全不能解释的新现象、新事实(如“天朝大国”败于小小日本)时,是什么给我们提供了新的反省视角和怀疑冲动?是西方文化参照系。五四时期和今天都有一些保守主义者出来勉力将“现代化”和“西方化”区别开来,这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诡辩。从抽象的语词层面上,我当然可以把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可是我们不可能从语用层面和事实层面上把二者分开,因为没有西方的影响,今天的“现代化”一词没有任何含义。假如影响20世纪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是外星人,我们也许可以用“外星化”取代“西方化”,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咬文嚼字除了反映出一种“恐西症”外并没有什么意思。
新批判主义对五四批判精神最主要的继承对象是鲁迅,因为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不仅是最激烈的,也是最实在、最致命的。他把传统文化归结为“吃人”,把中国五千年文明概括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循环交替,特别是对中国传统文人的一针见血的批判,指出他们不敢正视现实,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这都是极有见地的。鲁迅对当时的保守主义和“国粹派”的批驳至今无人敢于正面回应,人们对付他的唯一办法就是不予理睬,我行我素。例如鲁迅所批驳的当时“爱国论”的五大论点至今还在流行着,即:1。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2。外国物质文明,中国精神文明;3。外国的好东西,中国古已有之;4。外国也有叫化子、臭虫等;5。中国就是野蛮得好。鲁迅指出,前面几条都不值一驳,唯有最后这条最令人“寒心”,因为它说得更“实在”(《鲁迅全集》第1卷第312页)。承认中国“野蛮”的事实,却仍然说“好”,这是《水浒》中牛二的态度,这种态度我们今天在各种“寻根”、“回归”和展示中国野蛮风俗的“好处”和“美点”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看得更加分明。
第二,新批判主义除了继承五四批判精神之外,还特别突出了以鲁迅为主要代表的自我忏悔精神,这种精神其实是五四批判精神的内化和进一步深化。历来人们容易忽视的是,鲁迅的反传统首先是针对着自己,是对自己身上传统毒素的无情的自我拷问、自我批判。他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地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性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写在〈坟〉后面》)。在《狂人日记》中,他在批判了中国传统四千年“吃人”的历史后,笔锋一转,指向了自己:“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知道,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这种忏悔,涉及到人性的根,类似于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忏悔,即对自己“无意中”犯罪(杀父娶母)的忏悔。
中国人历来相信“不知者不为罪”。难道对(不知道)而做下的事也值得忏悔吗?鲁迅的回答是:是的,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忏悔、反省、自我否定是第一性的,“知道”或自知之明只是结果;人类心灵永远是(有待认识的),而不是当下即能“返身而诚”地把握的本心、真心、“赤子之心”或“童心”。甚至儿童即已有犯罪的萌芽(类似于“原罪”),只是尚未自知罢了。鲁迅在《风筝》中记述了他少年时代折断了他弟弟快要做好的风筝的事,因为他当时认为放风筝是“没出息的孩子”干的勾当;20年后他向弟弟去忏悔,可悲的是弟弟已经完全忘得一干二净,早已不觉得痛苦,于是“无意中吃人”的事仍可以每天在我们周围悄悄地进行。《伤逝》中的忏悔精神则更加明显和强烈。这种忏悔,不是忏悔自己做了某种不符合既定道德标准的事,而恰好是忏悔自己从前自认为光明磊落的行为及其不言而喻的道德标准,即“真诚”,是对没有任何遮掩地坦露出来的一片赤诚进行忏悔。涓生和子君结合的基础是真诚,但为什么失去了爱情呢?是因为对这真诚未经反省,自以为绝对可靠,双方都不思进取,只是互相依赖,最终互相都成了负担。鲁迅在篇末发出了这样的悲鸣:“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中国人从来只忏悔自己的虚伪,只有鲁迅第一次忏悔了自己的真诚。所谓“遗忘”,是对原先那么刻骨铭心、后来发现是虚假的“爱”的遗忘;所谓“说谎”,是要建立自己的人格面具,将真心深深藏起来,不是为了骗人,而是要留给自己不断地反省和拷问,即为了“抉心自食”。
鲁迅的精神象征是游魂和毒蛇:“有一游魂,化为长蛇,不以齿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墓碣文》)的确,从来没有人像鲁迅那样对自己作如此阴郁的反思,那样使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潜入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虽然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但却发现了自身的矛盾。
第三,新批判主义的又一个思想来源也是鲁迅提供的,这就是对进化论的超越。本世纪以来,中国最激进的思想、最锐利的武器莫过于进化论,即使对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的理解,也往往掺入了强烈的进化论色彩。鲁迅在很长时期内,也相信优胜劣汰,新的总是好的,社会进步是必然的“铁的规律”。不过一开始,他就与其他进化论者有一点不同,即他对现实的全盘否定的态度,把进化的希望完全留给了未来。他早已看出现实生活并不一定遵守进化原则,优胜劣汰只是个有待实现的理想。因此他寄希望于将来的孩子: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狂人日记》)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不行了,中毒太深,所能做的只是背着因袭的重负,肩起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的地方去。他常诅咒自己的恶劣思想,希望不要传给青年。所以,对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他几乎可以说抱有一种“原罪观”,而把进化原则作为一种理想推到未来,使之成为了一种类似宗教的信念。但现实最终教育了他。一代一代的青年无可奈何地走上了旧的轨道,有的学生反过来暗算老师,有的颓唐,有的叛变,一切都是老样子,甚至一代不如一代、优汰劣胜。在《颓败线的颤动》中,他描写青年责怪养育他们的母亲挡了道,成了累赘,小孩子刚会说话已能喊“杀”。进化论决不是什么可以依靠和信赖的“社会规律”,人类若不自己长进,的确会退化、堕落、灭绝,历史上这种例子多得很。
这样,鲁迅的思想就从进化论的藩篱超越出来,更多地带上了存在主义的色彩。当然,对于青年他还寄予希望,但这并不是由于相信将来必定比现在好,而是由于有将来,毕竟就有不同于现在的希望,有再次努力的可能。新批判主义认同鲁迅的“绝望的抗战”,是因为既然在抗战,就不能说绝望;人类的前途、民族的前途在实现出来之前永远是个未知数,没有一个上帝能够预测,一切都靠自己去争取。
新批判主义正是在本世纪末的新的时代环境和国内外环境下,来吸收和发扬五四精神的上述宝贵的思想的,它理应比五四时期的这些思想更具深刻性和系统性,也是不言而喻的。
(三)
在新批判主义看来,五四精神在中国近代史上虽然是石破天惊的一声春雷,但同时也带有从传统而来的一些固有局限。超出这些局限,也就是新批判主义的“新”之所在。
所以我对五四的反思与现今许多人不同,在这些人看来,五四的毛病就在于太激进了,必须把五四人物的言论和当时他们的对立面的言论作一个调和、折衷,才能达到持平之论。这种看法貌似公允,实际上是想把五四精神以某种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方式纳入到传统“中庸”的眼光中去,使五四的锋芒丧失殆尽。这样一种对五四的“超越”,实际上还远远没有达到五四的水平。我倒认为,五四的缺陷并不在于言论和态度上的“过激”,而在于在这种过激的表象底下仍隐含着某种出发点上的陈旧思维框架,从而陷入了某种未能解决的内心矛盾。我们今天若能解构这一框架,克服这一矛盾,我们或许在言词上不必显得那么过激和张狂,但在思想上却可以做到更加理性和逻辑化,从而有可能对中国人的国民性作出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改进。因此,新批判主义打算从如下三个方面对五四的局限性加以反思。
一、启蒙背后的民粹主义
五四精神中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启蒙精神。启蒙(Enlightenment)在西方18世纪启蒙运动中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字眼,其本意是“光照”、“启发”的意思,但并不包含唤起民众的含义,多半倒是一种思想上的个人觉醒。当时的启蒙学者、特别是法国百科全书派,都是些书斋和沙龙里的文人,社会地位都不低。如伏尔泰出身宫廷医生,他本人不信上帝,却认为应该让老百姓有一个上帝。卢梭是他们中最平民化的一个,曾斥责启蒙学者高高在上,脱离民众的贵族倾向。但即使是卢梭,也并不以民众的代言人自居,而更多地致力于自己的理论创新,有一种离弃社会隐居的倾向。相反,五四的启蒙运动则特别赋予了启蒙以“开启民智”的含义,而很少具有思想创新的含义。五四启蒙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