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判主义-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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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在言说之外;它不受言说的检验;而是言说的前提;它是每个谈话的人预先默认的;并在谈话中时刻认可的。
2。仲弓问仁⑨。回答仍然是三个层次:〃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这是指外部表现出来的举止;〃己所不欲;匆施于人〃;这是指主观对客观(他人)的态度;〃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这是指内心的心情。前面的分析也完全适用于此;即:1)没有给仁是什么下一个定义;只是描述了仁在不同场合下所表现出来的特征和标志;2)没有指出这些特征和标志哪一个是本质性的;尽管〃己所不欲匆施于人〃比起其他两条来重要得多;唯有它是〃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⑩;但孔子却将这三条作为〃一窝〃仁端给了仲弓。
3。司马牛问仁(11)。回答只有一句话:〃仁者;其言也诩〃。司马牛正当地发问道:〃其言也切;斯谓之仁巳乎?〃也就是说;难道只要言语迟钝就可以说是仁了吗?意思是对这一命题的周延性提出疑问。孔子的回答则是答非所问:〃为之难;言之得无诩乎?人家间的是:难道凡是言语迟钝的人都是仁人吗?孔子却答道;做起来不容易;言语当然就迟钝了。撇开这种驴唇不对马嘴不谈;孔子这句话本身也是经不起推敲的;说时容易做时难、或做起来并不难但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注者说孔子这是针对司马牛多嘴的缺点而说的;但人家问的是〃仁〃;而不是什么别的小事情;怎么能把〃多嘴〃随意上纲到如此高度?可见这里表面上是一种对话;实质上是一番教训;是很不容分说的。
4。樊迟问仁有三次;每次得到不同的回答。第一次是在《论语·颜渊》中;孔子的回答最短;只有两个字:〃爱人'。但这未免太简单了;爱什么〃人〃;如何〃爱〃;都没有交代。孔子显然并不主张不分彼此地爱一切人(如墨子的〃兼爱);他还说过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12)。所以〃爱人〃作为仁;远不是苏格拉底所谓〃永远站得稳〃的普遍原则;为了〃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仁者也可以恶人、恨人;甚至〃食肉寝皮〃也是可能的。
5。樊迟第二次问仁的答复是:〃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13)。有人猜测樊迟害怕力行;想不劳而获;因而孔子敲打他。这与孔子教训司马牛的情况类似。
6。樊迟第三次问仁是在《论语·子路》中。此人受教育有瘾了;虽然孔子并不喜欢他;还骂过他〃小人〃。这次孔子多说了两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飞前三句没有什么新意;最后强调到了外国也不可放弃;是否暗指樊迟朝三暮四;不能坚持;这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论语》中很多对话都是要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来领会的;时过境迁;留下来的文字就成了哑谜。
7。子张问仁(14)。答以〃恭宽信敏惠〃;〃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他还解释说;恭则不受侮辱;宽则得人拥护;信则被人任用;敏则有功劳;惠则能够使唤人。这些当然都是些好东西;但子张间的是〃仁〃;而不是什么是好东西;这些解释使人感觉离题万里。如果把〃仁〃定义为〃有用的品质〃;这些说法自毫无疑问。可惜并没有这样的定义;更何况孔子决不会赞同这种与〃利〃结合得太紧的定义。孔子真正所想的也许并不是这些好品质的实际效果;而是把子张看作〃言必信;行必果〃的〃小人〃(15)了;因此才以小人能理解的语言来引导他。但这样随着他人的需要和具体的情况不同而随时改变〃仁〃的言说的做法;不是太无标准了吗?孔子的标准始终在他自己的内心;一切说出来的标准都是相对的;不确定的;不可依靠的;也许只有当时面对面的两个对话者(〃我〃与〃你〃)能够领会;一旦当事人去世;就只好由后人任意解释了。中国古代哲学文献中;这种情况几乎成为通例。
当然;《论语》中也有说得比较明确的话;其中最重要的有两句;一是〈雍也》中说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是《学而》中有子概括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放!〃前者有人认为是孔子所定仁之〃界说〃(即定义)(16);后者亦被人称为仁的〃基础〃和〃标准〃(17)。前者是以己所欲而立人达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相反说法;但究其根据;无非是〃爱人〃;但爱人有差等;所以又要以〃孝弟〃为标准;可见前一句话最终要本于后一句话;即亲亲之爱、孝弟才是真正的〃为仁之本〃。离开了孝弟;则并不是什么人都该爱;什么人都该立和达的。然而;是否一旦孝弟了;〃爱人〃或立人达人就自然成立了呢?未必。孔子主张即使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也得〃父为子隐;子为父隐〃(18);可是;一旦在这种情况下为尽孝道而和别人打将起来;如何还谈得上〃爱人〃?有子的孝弟为本是针对着消除〃犯上作乱〃而言的;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普遍适用的〃爱人〃原则;这算是比较明智的。但这样一来;孔子所理解的〃仁〃从根本上就不是一个普遍的人性标准;而是一个引起家族纷争的相对原则;也就昭然若揭了;它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必然导致对一个最高家长即专制君主的绝对需要;在言说方式中则导致话语权威;即以一己之欲强以立人达人;而这一己之欲的相对的话语标准却始终隐没在话语背后;这就使整个言说从语言本身的角度来看显得无章可循;毫无标准了。
质而言;只有苏格拉底的对话才真正具有对话的性质;孔子的对话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对话;而是类似于〃教义问答〃的权威话语和独白;问者所起的作用只是提起话头和等待教导。与孔子在对话中的〃诲人不倦〃(19)的〃答疑解惑者〃形象不同;苏格拉底在对话中多半是以提问者的身分出现;他的对手才是问题的解释者和回答者;但全部对话的灵魂恰好是提问者而不是回答者;是针对回答的提问才使问题变得更清楚了。然而;苏格拉底并不以全知者自居;他说:〃我知道我是没有智慧的;不论大小都没有〃(20);这不是过分自谦;而是他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有一种开放的心态;即他只提问;让对方自由地回答。所以在对话中并没有任何预设的前提;双方都是自由的;一个问题将引出什么样的回答并不是预先策划好的;而是临场发挥的;只有话语本身的逻辑在把言谈导向某个越来越清晰的方向;因而虽然自由交谈;却也不是随意散漫的。苏格拉底相信;话语有其自身的标准(逻各斯);但这标准不是他所独有的;而是人人固有的理性;这理性即使是他自己一个人所发现和自觉到的;也要由别人嘴里说出的话语来证实其普遍性。所以苏格拉底从来不强迫人家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总是诱导别人自己自愿地说出他所想说而暂时不说的话;这种暂时不说并不是预设的前提;而是对自己想说的话的存疑和对别人自由的等待;只有当别人自由地说出了他所想说的话;这话语的普遍性能才得到确立;反之;若把别人置于不自由的、被动受教的地位;即算别人承认你说得对;这话语的普遍性也是永远得不到证实的。苏格拉底把自己的这种方法称之为精神的〃助产术〃;正是这个意思。助产婆只能帮助孕妇生孩子;而不能代替她生孩子。
与此相反;孔子虽然并不认为自己〃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但在对话中;他是以〃学成者〃的身分高居于他人之上的;尽管还要〃学而时习之〃(21);但总的来讲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所以他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2)。面对学生;凡是需要知道的他全知;凡是他不知道的则是不必知道的。他许多次说自己〃不知〃;但这要么是一种回避作答的方式(如《八借》中对〃或问柿之说〃答以〃不知也〃);要么只不过是否定态度的一种委婉(巧滑)的表达;实际上早已下了断语(如《公治》中财冉雍、子路、冉求、公西赤、陈子文等人判为〃不知其仁〃;或〃未知;焉得仁?)他教导学生说:〃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23);但至少他认为自己所知的那一点是不可怀疑的;必须〃笃信好学;守死善道〃(24);却从未考虑过是否会有自以为知其实却并不知的情况;后面这种情况正是苏格拉底对自己的知和那些号称有知识的人(〃智者〃)的知都抱怀疑态度的根本原因;所以孔子的〃知其不知〃与苏格拉底的〃自知其无知〃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后者是对自己已有的知的一种反思态度;它导致把对话当作双方一起探求真知识的过程;前者则把对话看作传授已知知识的场所。孔子对自己也不知的东西的确是坦然承认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不认为这些知识是必须的。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25);一般〃鄙夫〃之知是不用学的;只须从君子的立场〃叩其两端〃即可穷尽其理。例如;樊迟请学稼、学为圃;孔子说自己不如老农老圃;然后说:〃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惰。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褪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26)这就叫〃叩其两端〃(即〃上〃〃下〃两端)。
所以;苏格拉底在谈话中专门找那些自以为有知识的人提间;揭示其矛盾;打破他们的自满自足;启发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肤浅;从而致力于知识的进一步深化;反之;孔子则是〃不愤不启;不徘不发〃;即不到学生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时候;不去开导他;不到他想说而说不出的时候;不去启发他(27)。人家有疑问来请教;这正是占领话语制高点的好机会;所以朱襄注云〃待其诚至而后告之〃。常听人说到一个悖论:没有诚心是进人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但有了诚心又跳不出中国传统文化;结论是中国传统文化不可认知(只可信奉)。想必这一悖论自孔子已经开始了;他是绝对说服不了像美诺和智者派那样的一些自以为是、既不〃愤〃也不〃徘〃的聪明人的;只能成为那些脑子不太开窍的人的精神领袖。而一旦成为精神领袖;则可以对他任意褒贬评点;成为类似于上帝那样的〃知人心者;所以〃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28)。所有弟子的优点缺点均在他一人掌握之中;谁将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都被他所预见。这就是为什么孔子虽然极其谦虚;但他的对话总使人感到一种不平等;一种精神上的居高临下;即使有些话毫无逻辑性也不容辨驳的原因。
三、讨论的效果问题
苏格拉底在对话中;虽然执着于一个明确的目的;这就是要找到一个事物的〃定义〃;但他也知道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自己心中预先并无定数(所以才〃自知其无知〃);唯有依靠自己的理性和〃辩证法〃去不断地有所发现。例如在《大希庇阿斯篇》中讨论〃美是什么〃的问题;最后的结论竟然是〃美是难的〃。不过讨论并没有白费;虽然还不知道美是什么;但毕竟知道了美〃不是什么〃;思维层次有了很大的提高;而这正是苏格拉底真正想要达到的。又如在《普罗塔哥拉篇》中关于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双方在讨论中都从自己本来所持的立场不知不觉地转向了持对方的立场;颇具喜剧性;最后也没有结论;苏格拉底说对这个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研讨(29)。但毫无疑问;在这种开放式的讨论中;不但讨论双方的思维水平已不是讨论前的水平了;而且所讨论的问题的内在复杂性、微妙性也暴露出来了;这就给后人沿着思维已指出的方向继续深入提供了极宝贵的启发。
相比之下;孔子的对话看重的只是结论;而完全不重视反复的辩难;一般是一问一答为一小节;少有两个以上来回的;即使有;也不是针对同一个问题;更不是贯穿一条思路。孔子说〃温故而知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30);又说〃吾道一以贯之〃(31);但他是如何由故而〃知〃新的;他的〃思〃的思路究竟如何;他又是怎样用他的〃道〃来贯穿他所有那些论点的;却从来不曾交待。我们只能认为;他的〃知〃、〃思〃和〃道〃都只不过是一种内心的体会;所能说出来的只是结论;而不是过程。
所以;《论语》是中国传统官样文章中泛滥成灾的〃要字句〃的始作俑者。所谓〃要字句〃;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要……〃的句式;有时不一定包含〃我们〃;常常连〃要〃字也省掉了;但意思每个中国人都懂。但西方人就不一定懂了;他们只可能将它看作〃无人称句〃;但西文无人称句不含〃要〃的意思;因此他们往往抱怨这种句子没有主语。随便举一例:〃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32);前面加上〃我们要〃三字(或只加〃要〃字);亦通。又如〃先行其言而后从之〃(33);〃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34)等等;不胜枚举。在〃要字句〃中;〃为什么要〃是不能问的;一问你就成了异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35);因此这是一种权力话语。
那么;一介儒生;权力从何而来?来自道德上的制高点;而道德制高点又是基于自己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