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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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他说,“小店只有这位作家这本书啦。”
“怪事!”普宁说。“声名的盛衰啊!我记得当年在俄国,人人——小孩子啦,大人啦,医生啦,律师啦——人人反复读他的书。这本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过嘛,好啦,好啦,我就买它得了。”
回到他那年寄宿的住所,普宁教授就把球和书摆在楼上客房的书桌上。他昂起脑袋,仔细观察这两样礼物。球包着纸不象个样子,很不雅观,他就剥去包装纸。这样一来就露出漂亮的皮革。那间屋子又干净又舒适。中学生一定喜欢墙上那张雪球打掉一名教授的大礼帽的图片。床铺刚由① 《马丁?伊登》(1909):杰克?伦敦的代表作,前半部带有自传性,取材于他早年经历和后来的成名过程。
② 指英国政治家安东尼?艾登,1955-1957年曾任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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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女仆整理好;房东比尔?谢泼德老头儿已经从楼下上来过一趟,郑重其事地给台灯换了个新灯泡。一阵潮湿的暖风从那扇敞开的窗户强袭进来,人可以听见下面一条小河汩汩的流水声。天要下雨了。普宁把窗户关好。
他在同一层楼上自己那间屋子里发现一张便条,是由电话传来的维克多一封简短的电文,说他整整要迟到二十四个小时。
维克多和另外五个孩子由于在阁楼里偷着抽雪茄烟而正被拘留在学校里度过复活节一周假期里宝贵的一天。维克多胃易呕吐,鼻子也不爱闻这闻那(这两种毛病他都仁慈地向温德夫妇隐瞒了),其实并没真正参加抽烟,只苦着脸吸了两口;有好几次他都顺从地跟随他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喜欢冒险、吵吵闹闹的汤尼?小布莱德和兰斯?博克,到那个严禁攀登的阁楼上去。你穿过那个行李间,登上那个恰恰在屋顶下面窄过道里的铁梯子就到了。在这儿,楼房迷人而古怪的脆骨架就看得见、摸得着了,梁椽和木板啦,扑朔迷离的隔板啦,一块块阴影啦,还有那薄而脆的板条,脚一踩上去就陷进空档,使底下看不见的天花板上的灰泥扑扑脱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这条迷津之路的尽头是尖角阁楼顶端的凹处,一个带顶篷的小平台,那儿有乱七八糟一大堆旧连环漫画书和新近的雪茄烟灰。烟灰被发现了,
孩子们也招认了。汤尼?小布莱德是一位前任的著名校长的孙儿,因为家中有事而特准离校:有一位多情的表亲在去欧洲之前想见他一面,可是汤尼明智地要求跟其他伙伴一起拘留在学校。
维克多入学那个时期的校长,我前面已经提过,是霍佩尔牧师,一个黑头发、气色好、招人喜欢的庸庸碌碌之辈,得到波斯顿主妇极大的赞扬。维克多和他的共谋犯同霍佩尔一家人共进晚餐时,席间时不时会透露种种水晶般清晰的暗示,尤其是从声调甜美的霍佩尔夫人嘴里透露出来,她是个英国女人,姨妈嫁给了一位伯爵;牧师原本可能发慈悲,昨天晚上带六个孩子进城去看场电影,而不是让他们早早去睡觉。饭后,她亲切地挤了一下眼,叫他们赶快跟上那位正朝过道轻快走去的牧师。
老派的受托人可能觉得赦免一顿鞭打还是恰当的,霍佩尔在他那短暂而不出色的经历中已经对一些特殊罪犯使用过一两次那种惩罚了;但是最叫孩子受不住的是校长撇着红嘴唇发出来的刻薄的嘻嘻假笑声,那当儿他正在过道里停下来拿起一套折叠得方方整整的袍服——他的黑僧袍和白法衣;门口停着一辆旅行汽车,正如孩子们所说“扭住了处罚不放”,这位假模假式的牧师带领他们到十二英里以外的鲁贝恩一座冰凉的砖瓦教堂去观赏一场给稀稀拉拉的教徒上演的特邀宗教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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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按理说,从克兰顿到温代尔最简便的办法是乘出租汽车到佛拉明汉去搭一班开往阿尔巴尼的快车,然后再搭朝西北方向驶去的慢车,经过一段很短的路程就到了;可是说实在的,这种最简便的办法是最不切合实际的。不管那两条铁路彼此是否有某种严重的宿仇,还是因为它们联合起来赏给其他运输工具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永远存在这样一种局面:不管您怎样摆弄时间表,您在阿尔巴尼换车,至少也得等上三个钟头。
上午十一点有一班公共汽车从阿尔巴尼出发,下午三点左右抵达温代尔,可是这就得搭清晨六点三十一分从佛拉明汉开出的那班火车;维克多觉得他不一定能按时起床,于是就改乘稍晚一班走得相当慢的慢车,赶上阿尔巴尼最后一班去温代尔的公共汽车,这样夜里八点半便可以安然到达。
一路上都下雨。他到达温代尔终点站时,雨还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维克多生来有点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因此不管排什么队,他都一向站在紧末尾。他早就对自己这点毛病习惯了,就跟人慢慢对自己的视力差或者腿瘸习惯一样。他由于个儿高便哈着点腰,并不急躁地跟着其他旅客鱼贯下车,踩到闪闪发光的柏油路上;旅客当中包括两位身穿半透明雨衣、臃肿不堪的老太婆,活象玻璃纸包着
的山药蛋;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剃着小平头,长着凹陷娇嫩的后脖颈;一个身体呈现多角形的、怵怵怛怛的老瘸子,不要任何人搀扶,身子一部分一部分从车上慢慢下来;三个温代尔学院的女学生,穿着短裤,膝盖冻得通红;那个小孩的妈妈累得精疲力竭;还有其他一些旅客;最后就是维克多,拎着一个手提包,腋下夹着两本杂志。
在公共汽车站的拱廊里,一位皮肤带点棕色、头秃得挺彻底的男人,戴着墨镜,拎着一个黑色公事皮包,正在和颜悦色地伛着身子探询那个瘦脖颈的小孩,他呢,一个劲儿摇晃脑袋,手指着他的母亲,后者正等着她的行李从那辆旅行车的肚子里提出来呐。维克多腼腆而愉快地打断了这种认错人的局面。那位秃着棕色脑袋的绅士摘掉墨镜,慢慢直起腰来,朝上,朝上,再朝上,瞧高、高、高个儿的维克多,瞧他的蓝眼睛和棕里透红的头发。普宁颧骨上长得挺好的两块肉疙瘩鼓了起来,使他那晒得黝黑的脸变圆了;他的脑门,鼻子,甚至那对漂亮的大耳朵都投入了这一微笑。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叫人非常满意的会面。
普宁提议把行李暂存车站,两人先溜溜——要是维克多不怕淋雨的话(这当儿,雨正倾盆而下,柏油路面在哗哗响的大树下象山间小湖似的,在黑暗里闪闪发亮)。普宁心想请孩子去一家小饭馆吃顿夜宵一定会使他高兴的。
“一路上还好吗?没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没有,先生。”
“很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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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先生。不特别饿。”
“我的名字是铁莫菲,”他俩在一家寒伧的老饭馆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坐定之后,普宁说道。“第二个音节照‘莫弗’①那样发音,浓(重)音放在末尾音节上,这里的元音照‘泼瑞②那样发音,不过拖长一点。‘铁莫菲?巴甫洛威奇?普宁’,意思就是‘保罗之子铁莫菲’。当中那个源于父名的名字浓(重)
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后面可以含混一带而过,就成了铁莫菲?巴尔奇。我思想斗争了好久——咱们擦擦刀叉吧——最后决定你应该就管我叫铁姆先生,要么更短些,就跟我的一些要好的同事那样,干脆叫我铁姆好了。这当然是——你想吃点什么?炸小牛肉片?好,我也吃炸小牛肉片——这当然是对我的新祖国美国的一大让步,奇妙的美国有时叫我惊讶,但总是激起尊敬。一开始,我感到窘极了——”
一开始,普宁对美国人那种随意摆弄教名的轻松劲儿感到窘迫不堪:参加一次宴会,一杯带冰块的威士忌打头,许多杯搀点水的威士忌结尾,然后你就应该管一位阴阳怪气的陌生人叫“杰姆”,他呢,也就永远管你叫“铁姆”。你要是第二天早晨忘了这个碴儿,管他叫埃弗雷特教授(对你来说,这是他的真名),这就(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侮辱。铁莫菲,巴尔奇一回想他在欧洲和美国的俄国朋友就很容易数出至少六十位好人儿来,都是从,嗯,一九二○年起便跟他很熟了,可他压根儿也没给他们改过名字,而是一直管他们叫瓦杰① 意笨蛋。
② 意牺牲品。
姆?瓦杰米奇啦,伊万?赫里斯多弗罗威奇啦,萨缪依尔?伊兹拉伊列威奇啦,等等;他们一遇见他,也洋溢着同样的热情,热烈地握手,称呼他的教名和父名:“啊,铁莫菲?巴尔奇!nu kak?(您好吗?)a v?,baten’ka zdorovo postareli①(哎呀呀,老弟,您可真的不再少俊了)!”
普宁说个没完。他的谈话并没叫维克多感到惊奇,他听见过许多俄国人说英语,普宁把英语里的“家庭”这个字的头一个音节念得好象法语里的“女人”
②那个字,这也没叫他见怪。
“我的法语比英语说得还要流利,”普宁说,“但是你——vous prenez le fran?ais?bien?assez bien?un peu?
③“
“très un peu④,”维克多说。
“真遗憾,可也没有法子。我现在跟你聊聊体育运动吧。俄罗斯文学里首次对拳击运动的描写,我们发现是在米哈依?莱蒙托夫的一首诗里。他生于一八一四年,被杀死于一八四一年⑤——挺容易记。至于对网球的描写,首次出现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里,有关年代是一八七五年。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在那个跟拉布拉多⑥处于同一纬度的俄罗斯乡村,别人给我个拍子,叫① 系俄语。
② 英语里家庭是“family”,法语里女人是“femme”。
③ 法语:你懂法语吗?很懂?一般?一点儿?
④ 法语:很少一点点。
⑤ 莱蒙托夫1841年同退伍少校玛尔廷诺夫决斗而死。
⑥ 拉布拉多:北美哈德逊湾与大西洋间的一个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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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跟东方学家戈托夫切夫一家人打网球玩,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我记得那是布咋美好的夏天,我们就打啊,打啊,打啊,一直打到十二个网球全都不见为止。等你老了,你也会无限缅怀往事的。”
“还有一种运动,”普宁一边接着说,一边往他那杯咖啡里猛加糖,“当然是槌球游戏。不瞒你说,我是槌球冠军哩。
不过嘛,全国最时兴的娱乐活动当属所谓的‘gorodki’①,意思是‘小城镇’。你记得花园里一块地方和那种充满青春活力的气氛:我当年结结实实,穿着俄罗斯绣花衬衫,现在可没人玩那种健康的运动喽。”
他吃完炸小牛肉片,又接着谈这个话题: “你在地上,”普宁说,“画一个挺大的方阵,在那边放一排排的圆柱木,你知道,然后从远处朝它们投扔一根粗的曲棍,很硬,就象一个有长长的曲柄的飞镖——对不起——唷,幸好是糖,不是盐。”
“我如今依然听得见,”普宁说,一边拿起那个糖罐,一边对自己惊人的记忆力表示得意地摇晃脑袋,“我依然听得见那喀喇一声响!你打中那排圆柱的响声,它们就一起飞向空中。你还没吃完那盘肉吗?不大喜欢吗?”
“好吃极了,”维克多说,“可我并不太饿。”
“噢,你得多吃,你要是想当一名足球运动员,更得多吃。”
“我恐怕不大喜欢足球。说实在的,我讨厌足球。我真① 系俄语,既可作“小城镇”解,也可作“打棒游戏”解。这是用木棒把方圈内圆柱击出圈外的一种游戏。
的什么运动也不在行。”
“你难道不是一名足球爱好者吗?”普宁说,那张富于表情的大脸渐渐涌现一股沮丧的神情。他撅起嘴唇。他张开嘴——可是啥也没说。他默不吭声地吃他那客香草冰淇淋,其实那里面并没有香草,也不是奶油作的。
“咱们现在去取你的行李,叫辆出租汽车吧,”普宁说。
他们一到谢泼德的住宅,普宁就领维克多进入起居室,连忙把他介绍给他的房东、学院运动场地前任主管人比尔? 谢泼德老头儿(他的耳朵已经全聋,有一只戴着一个白扣子似的玩意儿)和他的弟弟鲍勃?谢泼德,他新近由于嫂子去世而从布法罗赶来跟哥哥住在一起。普宁让维克多跟他们呆一会儿,自己匆忙地嗵嗵上楼去了。这所房子结构脆弱,楼上劲头十足的脚步和那间客房的窗户霍然被推开的吱扭吱扭声,使楼下房间里样样东西都随着起了种种颤动的反应。
“瞧那张画儿,”耳聋的谢泼德先生用一个指指点点的手指头指着墙上一幅邋遢的大型水彩画,说道,“再现了五十年前我老弟和我常去度暑假的那个庄园。这是我母亲的同学格蕾丝?威尔斯画的;温代尔那家旅馆就是她儿子查理?威尔斯开的——我确信宁博士①遇见过他——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已故的太太也是位画家。呆会儿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