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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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猿泽池依然像往日那样反射着春日的阳光,连个涟漪都没起。丽日当空,万里无云。观众依然密密匝匝堆在阳伞和遮阳底下,或者倚在看台的栏杆后面。他们好像连太阳的移动都忘了,从早晨到晌午,从晌午到傍晚,如饥似渴地位候着龙王的出现。”
“惠印来到那里后过了半天光景,半空中飘起一缕线香般的云彩,一眨眼的工夫就大了,原先晴朗的天空乍然阴暗下来。就在这当儿,一阵风从猿泽池上萧萧飒飒而过,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描出无数波浪。观众虽然有思想准备,可也慌了手脚,霎时间就下起白茫茫的倾盆大雨来了。雷也猛地轰隆隆打起来,闪电像穿梭般不断地交叉飞舞。风将层云撕个三角形口子,乘势旋起池水如柱。登时,在水柱云彩之间,惠印朦朦胧胧看见一只十丈多长的黑龙,闪着金爪笔直地腾空而去。据说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光看见在风雨之中,环池而栽的樱树花瓣朝着黑暗的天空飞舞。至于观众怎样慌了神,东跑西窜地奔逃,在闪电下掀起不下于池子里的滚滚人浪,那就不必啰嗦了。”
“后来大雨住了,云间透出青空,惠印那副神气,好似连自己的鼻子大这一点也忘了,眼睛滴溜溜地四下里打量着。难道刚才那条龙真是自己看花了眼吗?——正因为告示牌是他竖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龙仿佛不会升天似的。可他又千真万确地看见了,越琢磨越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把像死人一样瘫坐在旁边柱脚下的老尼姑扶了起来,不免带着几分尴尬,怯怯地问道:‘您看见龙了吗?’姑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好似说不出话来,光是胆战心惊地频频点头。后来才颤声说道:‘当然看见啦,当然看见啦!不是一只亮堂堂地闪着金爪子。浑身漆黑的龙神吗?’这么说来,并不是鼻藏人得业惠印眼睛花了才看见龙的。后来从街头巷议中了解到,原来当天在场的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说曾看见黑龙穿过云彩升上天去。”
“事后,不知怎么一来,惠印说出了真相,告诉大伙儿其实那块告示牌是他竖起来捉弄人的。据说惠门以及各位法师对他的话没有一个予以置信。那么,他竖告示牌这个恶作剧,究竟达到了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呢?即使去问外号叫鼻藏、大鼻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本人,恐怕他也回答不出吧。”
宇治大纳言隆国:“这故事真妙。从前那个猿泽池里大概住过龙。什么?不知道从前住没住过?喏,从前准住过。以前普天之下人人都打心里相信水底下有龙。因此,龙自然就会在天地之间翱翔,像神一样时而显现出它那奇异的形象。别净由我啰嗦了,还是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吧。下一个该轮到云游僧了。
三
“什么,你要讲的是叫作池尾禅智内供的长鼻法师的故事吗?刚听完鼻藏的故事,一定格外有趣哩。那么,马上就讲吧……”
一九一九年四月作
文洁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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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精选集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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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蜘蛛沐浴着盛夏的阳光,在红月季花下凝神想着什么。
这时空中响起振翅的声音,突然一只蜜蜂好像摔下来似地落到月季花上。蜘蛛猛地举目望去。寂静的白昼的空气里,蜜蜂振翅的余音,仍然在微微地颤动着。
雌蜘蛛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从月季花下边爬出来。蜜蜂这时身上沾着花粉,向藏在花蕊里的蜜把嘴插了进去。
残酷的沉闷的几秒钟过去了。
在红月季花瓣上,几乎陶醉在花蜜里的蜜蜂后边,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头上。蜜蜂一边拼命地振响着翅膀,一边狠狠地去螫敌人。花粉由于蜜蜂的扑打,在阳光中纷纷飞舞。但是,蜘蛛死死咬住不松口。
争斗是短暂的。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灵了,接着脚也麻痹起来,长长的嘴最后痉挛着向天空刺了两三次,这就是悲剧的结束。是和人的死并无不同的残酷的悲剧的结束。——一瞬间之后,蜜蜂在红月季花下,伸着嘴倒下去了。翅膀上,脚上,沾满了喷香的花粉……
雌蜘蛛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开始静静地吮吸蜜蜂的血。
不知羞耻的太阳光,透过月季花,在重新恢复起来的白昼的寂静中,照着这个在屠杀和掠夺中取胜的蜘蛛的身子。灰色缎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风病的。丑恶的硬邦邦的节足——蜘蛛几乎是“恶”的化身一般,使人毛骨悚然地爬在死蜂身上。
这种极其残酷的悲剧,以后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然而,红月季花在喘不过气来的阳光和灼热中,每天仍在斗艳盛开……
过了不久,蜘蛛在一个大白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钻到月季的叶和花朵之间的空隙,爬上一个枝头。枝头上的花苞,被地面酷热的空气烤得将要枯萎,花瓣一边在酷热中抽缩着,一边喷放着微弱的香味儿。雌蜘蛛爬到这里之后,就在花苞和花枝之间不断往还。这时洁白的、富有光泽的无数蛛丝,缠住半枯萎的花蕾,渐渐又缠向枝头。
不一会工夫,这里出现一个好像绢丝结成的圆锥体的蛛囊,白得耀眼,在反射着盛夏的阳光。
蜘蛛做完了巢,就在这华丽的巢里产下无数的卵。接着又在囊口织了个厚厚的丝垫儿,自己坐在上面,然后又张起类似顶棚的像纱一样的幕。幕完全像个圆屋顶,只是留一个窗子,从白昼的天空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盖起来。但是,蜘蛛——产后身体瘦弱的蜘蛛,躺在洁白的大厅中间,月季花也好,太阳也好,蜜蜂的翅音也好,好像全忘记了,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沉思着。
几周过去了。
这时蜘蛛囊巢里,在无数蛛卵中沉睡着的新生命苏醒了。对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厅中间断食静卧的、现在已经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觉到丝垫下面不知不觉在蠢动着的新生命,于是慢慢移动着软弱无力的脚,咬开把母与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或者不如说,是丝垫变成了百十个微粒子在活动着。
小蜘蛛马上钻过圆屋顶的窗子,一哄拥上通风透光的红月季的花枝。它们的一部分拥挤在忍着酷暑的月季的叶子上。还有一部分好奇地爬进喷着蜜香的层层花瓣的月季花里去。另有一部分已经纵横交错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与花枝之间,开始张起肉眼看不清的细丝。如果它们能叫的话,在这白昼的红月季花上,一定会像挂在枝头的小提琴在风中歌唱那样,鸣叫轰响。
然而,在这圆屋顶的窗子前边,瘦得像个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独自蹲在那儿。不只这样,而且过了好久,连脚也不动一动了。那洁白大厅的寂寥,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儿——生了无数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这既是产房又是墓地的纱幕般的顶棚之下,尽到了做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这就是那个生于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女性。
一九二○年四月作
吕元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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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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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本所①
① 本所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今属于东京都墨田区,系隅田川东岸的洼地。
大导寺信辅生在本所的回向院②附近。在他的记忆里,这儿没有一条街给他留下美丽的印象,也没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特别是在他家附近,都是些专做地窖保险柜的木匠啦,粗点心铺子啦,旧家具店啦什么的。这些人家前边的道路,终年泥泞不堪,再加上这条道路尽头就是御竹仓③的大水沟。飘浮着绿藻的这个大水沟,经常是臭气熏天。他自然不能不对这些街道感到郁闷。然而,本所以外的街道就更使他不快。从多属非商业户的山之手④开始,直到那整洁的店铺栉比鳞次,从江户时代沿袭下来的下町⑤一带,都使他感到某种压抑。比起本乡和日本桥⑥来,他勿宁是更爱寂静的本所,爱本所的回向院、驹止桥、横网、排水渠、榛木马场、御竹仓的大水沟。这与其说是爱,也许莫如说更接近于怜悯。但是,即便是怜悯吧,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每每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仍然是这些地方……
② 回向院是佛寺,在本所元町。回向是佛语,意为死者祈求冥福。
③ 御竹仓,也作御竹藏,靠近本所隅田川。
④ 山之手即高岗之意,此处指东京文京、新宿区一带,明治时代是官吏。知识分子居住区。
⑤ 下町即低处街道之意,此处指东京台东、千代田、中央、港区一带,江户时代以来的商业区。
⑥ 日本桥原是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在属于东京都中央区,系金融、商业的中心。这里有一座同名的桥。
从信辅懂事的那天起,他就一直爱着本所的街道。连街道树都没有的本所的街道,经常是尘土飞扬。然而,教给幼小的信辅认识自然美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他是在路窄人杂的街道上,吃着粗点心成长起来的少年。对于受过这种培育的他来说,农村——特别是稻田很多的、位于本所东边的农村,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这是由于他在周围所看到的,与其说是自然美,不如说是自然丑。然而本所的街道哪怕是缺乏自然景色,而那些点缀在屋顶上的草和辉映在水洼里的春天的云,也都给他显示出出众的美。他由于这些美而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自然。可是使他对自然美逐渐打开眼界的并不限于本所的街道。书本——他在小学时代就爱不释手的德富芦花①的《自然与人生》,以及拉波克②的《论自然美》的译本,当然都使他受到了启发。但是,在认识自然方面给与他最大影响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人家也罢,树木也罢,往来通行也罢,都是非常寒碜的街道啊!
① 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作家。
② 拉波克(1834…1913),英国考古学家、人类学家。
实际上,在认识自然方面给与他最大影响的,仍然是本所非常寒碜的街道。他在后来常常到本州各地去作短期旅行。然而粗犷的木曾③的自然常常使他心神不宁。优美的濑户内海④的自然也常常使他倦怠发闷。比起这些自然来,他更爱寒碜的自然。特别是爱那些在人工文明里残喘幸存下来的自然。三十年前的本所到处还残存着这种美——排水渠的柳树,回向院的广场,御竹仓的杂木林。他没有像他的朋友那样去日光⑤和镰仓⑥,而是每天早晨,和父亲一起在他家附近散步。这对当时的信辅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但是他却不好意思洋洋得意地把这种幸福讲给朋友听。
③ 木曾,也作木曾谷,位于日本本州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游的溪谷地区。
④ 濑户内海是由日本本州、四国和九州环绕的内海,散在着大小岛屿三千余。
⑤ 日光是日本櫔木县的城市,有日光国立公园。
⑥ 镰仓是日本神奈川县东南部的城市,镰仓幕府遗址及寺庙等所在地,风景区。
朝晖将要消逝的一个早晨,父亲和他像往常一样到百木杭去散步。大川①河岸的百木杭是钓鱼人最喜欢的地方。然而这一天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钓鱼人。广阔河岸的石垣间,只有小船在微微荡动着。他想问父亲,今天早晨为什么看不见钓鱼人。但是,还没等开口,就忽然发现了答案。在摇动着朝晖的波浪里,有一具秃头的尸体,漂浮在河边恶臭的水草和积着垃圾的参差不齐的木头桩子中间——那天早晨的百木杭,至今他仍然历历在目。三十年前的本所在多情善感的信辅的内心里残留着无数值得怀念的画面。而这天早晨的百木杭的这个画面,就成为投向本所街道精神阴影的全部!
① 大川是隅四川下游的别称,流过东京。
二 牛奶
信辅是个一点也没有吃过母亲奶汁的少年。原来身体很弱的母亲,就连生育了独生子的他之后,也没有给他一滴奶汁吃。不仅这样,由于家境贫寒,请乳母也是徒费商量的一个问题。因此从他生下时开始,就是靠吃牛奶养育起来的。这对当时的信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值得憎恨的命运。他很看不起每天早晨送到厨房里来的牛奶。他羡慕那些就算是什么也不懂,至少懂得吃妈妈奶汁的朋友们。当他进了小学的时候,年轻的叔母也许是为了拜年还是干什么来了,乳房胀得难受。把奶汁往黄铜漱口杯里挤,却怎么挤也挤不出来。叔母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