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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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短了反倒叫内供后悔不迭。
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后骤然起了风,塔上风铃的嘈音传到枕边来。再加上天气一下子也冷下来了,年迈的内供睡也睡不着。他在被窝里翻腾,忽然觉得鼻子异乎寻常地痒,用手一摸,有些浮肿,那儿甚至似乎还发热呢。
内供以在佛前供花那种虔诚的姿势按着鼻子,嘟囔道:“也许是因为硬把它弄短,出了什么毛病吧。”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醒了。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园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恐怕是由于塔顶上降了霜的缘故吧,九轮在晨曦中闪闪发光。护屏已经打开了,禅智内供站在廊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当儿,内供又恢复了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
他赶紧伸手去摸鼻子。摸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只长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颚下,足有五六寸长。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跟过去一样长了。同时他感到,正如鼻子缩短了的时候那样,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来。
内供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心里前南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一九一六年一月)
文浩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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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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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成是元庆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这个故事无甚关系。看官只当是很久以前平安朝①的事就成。——话说当时藤原基经摄政,手下侍卫中,有某位五品。
①一七九四—一九二年,建都于平安京(即京都),是日本古代政治、文化极其辉煌灿烂的一个历史时代。元庆(877—885)。仁和(885—889)两朝约当平安前期。
在下本不愿写成“某位”,满想弄清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偏巧那名儿竟没能流传下来。想必是个凡夫俗子,没资格留名青史吧。看来终究是史书作者,对凡人凡事,没甚兴趣使然。这一点倒同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大相径庭。须知,王朝时代的小说家,并非有闲之人。——总而言之,藤原摄政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的武士,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
且说这位五品,实在其貌不扬。首先,身材矮小。其次,红鼻头,八字眼。嘴上的胡须,不必说,稀稀拉拉。瘦瘦的两颊,显得下巴格外地尖。嘴唇嘛……要—一细数起来,真个是说也说不尽的。我们的这位五品,天生得就如此邋遢,不同一般。
五品是何时何以来侍奉基经的呢?这谁也不晓得。反正,很久以来,总是穿着同一件褪了色的短褂子,戴着同一顶瘪塌塌的京式乌帽,天天不厌其烦地尽同一职守,这倒是确凿无疑的。结果呢,谁见了也不会想到,这家伙居然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五品已经四十开外)。相反,甚至觉得,凭他这副寒怆通红的鼻子,徒有其名的几根胡子,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路上让风吹雨打。上起主人基经,下至放牛娃儿,不知不觉,谁都这么认为,无人怀疑。
一个人有了这样一副尊容,所受到的待遇,恐怕无须在下多费笔墨。在班房里,五品甚至不如一只苍蝇,一干武士对他理也不理。连那些有品无品的下属侍卫,总共二十来号人,对他的进出也出奇地冷淡。五品吩咐什么事的当口,一伙人决不会停止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的存在,好比空气一样无影无形,眼里就没有他这个人。底下人尚且如此,更不消说上面的头儿脑儿了,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说来也是他命该如此。他们对待五品,冷冷的表情背后,藏着类似小孩子家无聊的恶意,要说什么话,全凭打手势。人之有语言实非偶然,手势也常有不足以达意之时。可是,他们却认为是五品悟性不佳。于是,手势一旦行不通,他们便从五品头上那顶瘪塌塌走了样的京式乌帽,一直到脚下一双快要磨破的草展,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嗤鼻一笑,陡地转过身去。尽管如此,五品却从不动气。那些不平之事,他全然不觉,为人竟窝囊怯懦到如斯地步。
可是,那些同僚武士,倒要来找他寻开心。年长的拿他丑陋的仪表当笑料,总是说些老掉牙的打趣话;年轻的学样儿,也借机取乐逗限耍嘴皮子。他们当着五品的面,对他的鼻子、胡子、纱帽、短褂,大肆品评而不知厌足。不仅此也。他,以及他那个五六年前就分了手的地包天婆娘,连同跟那婆娘相好的酒鬼和尚,也都常常成为他们的笑料。这还不算,更有甚者,他们还不时弄些恶作剧。在此无法—一列举。譬如,把他竹筒中的酒喝掉,而将尿灌将进去;在下仅举一端,其余则概可想见了。
然而,五品对这些嘲弄,全然无动于衷。至少别人看来浑似无动于衷。不论别人说他什么,五品连个脸色都不变一变。一声不吭,捋着他那几根胡子,做他该做的事。只是他们的恶作剧,诸如把纸条别在他顶髻上,或把草展插在刀鞘上,过于让他难堪时,他才脸上堆着笑——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说道:“莫如此呀,各位仁兄!”凡是看见他这表情,听见这声音的人,一时之间,竟会油然生出怜悯之情(受欺侮的,何止是红鼻五品一人。还有许许多多不相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表情和声音,谴责他们的无情)。——这种感情虽然淡薄,刹那间却浸透他们的心田。只是当时这种心情,始终能保持住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人中,话说有个无品的侍卫,乃丹波国人士,一个嘴上茸毛刚刚长成胡子的年轻后生。当然,这后生起初也和众人一样,没来由地轻蔑红鼻五品。可是有一日,凑巧听见“莫如此呀,各位仁兄!”这声音竟在脑中盘旋不去。从此以后,惟有在这后生眼里,五品才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因为,从五品那张营养不良,面带菜色,木讷迟钝的脸上,透露出这是一个饱受世间迫害的“人”。这位无品的侍卫,每每想起五品的遭遇,便不能不感到人间的一切,赫然显露出它本来的卑劣来。而与此同时,那只冻红的鼻子,可数的几茎胡须,仿佛是一丝安慰,直透他的心底……
不过,这仅限于后生一人而已。除却这一例外,五品依旧还得像狗一般生活在周围的轻蔑之中。首先,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一件海昌蓝的短褂和一条同样颜色的裙裤。现在已经旧得泛白,变成蓝不蓝青不青的。短褂还凑合,单是肩膀处略微塌了下来,圆纽带和菊花襻褪些色而已,至于裙裤的裤脚管却是破得不成样子。里面没有村裤,露出两条细腿,真好比瘦牛拉瘦官,一步一颤悠。同僚中即使嘴不损的人,见了也都觉得寒枪不过。再说,身上佩的一把刀也糟糕透顶,刀柄上的贴金已经变色,刀鞘上的黑漆也斑斑驳驳。他却照旧带着一只红鼻子,踢踢踏踏拖着双草展,本来就驼背,数九寒天下,腰越发猫了起来。他迈着细碎的步子,眼馋地东张张西望望,难怪连街上的商贩都要欺侮他。眼下就有这样一桩事。
有一日,五品去神泉苑,经过三条城门,看见六七个孩子聚在路边,不知在做什么。心想,是在玩“陀螺”么?便凑到背后去瞧了瞧。原来是在抽打一条跑丢的狮子狗,颈上还拴着绳子。胆小怕事的五品,一向虽有同情之心,却因为顾忌别人,从来不敢挺身而出。惟有这一次,见对方是几个孩子,便鼓起几分勇气来。于是,脸上堆着笑,在一个像是孩子头的肩上拍拍说:“就饶了它吧。狗挨打也会痛呀。”那孩子转过身来,翻起白眼,藐视地盯着五品。那神情就跟班房里,侍卫长见他没领会自己的意图,瞧他时的那副表情一模—样。“不用你多管闲事!”那孩子退后一步,撇着嘴说。“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五品听了,这话宛似抽在脸上的一记耳光。倒不是因为遭人辱骂,生气光火的缘故,而是自家多嘴,自讨没趣,觉得实在窝囊。他只好用苦笑掩饰起羞辱,默默地继续朝神泉苑走去。身后,那六七个孩子挤作一堆,有的做鬼脸,有的伸舌头。五品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这对不争气的五品来说,又能怎样呢?
且说这故事中的主人公,倘如生来就专给人作践,活着没有一点盼头,那倒也不尽然。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对一种山药粥异常执著。说起这山药粥,乃是将山药切碎,用甜葛汁熬成的粥。当时,作为无上的珍馐美味,其身价之高,甚至摆到了万乘之君的御膳里。因此,像我们五品这种人,只有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才能沾光尝尝。即使那时,能喝到嘴的,也少得仅够润润喉咙而已。于是,很久以来,饱餐一顿山药粥,便成了他惟一的愿望。当然,这愿望他从没告诉过人。不但如此,甚至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这是他平生之愿。也不妨说,他事实上就是为这盼头而活着的。——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其愚蠢的人,毕竟只是人生中的过客而已。
不料,五品“饱餐一顿山药粥”的梦想,居然轻而易举变成了现实。欲道出个中始末,正是在下写这篇山药粥的目的。
话说有一年,正月初二,正是基经府上贵客临门之日(这一日,与皇后和太子两宫之宴乃在同日,摄政关白府设宴招待王公大臣,与两宫之宴并无逊色)。五品也挤在侍卫之间,面对满桌的残羹剩肴。那时尚无扔掉剩肴让人捡食的做法,而是让家巨聚集一堂,共而食之。虽说可同两宫之宴比美,终究是在古时,纵然品类多多,美味却不多。无非煮年糕、炸年糕、蒸鲍鱼、风干鸡、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绸鱼干、鲑鱼镶鱼子、烤章鱼、大虾、大酸橙、小酸橙、柑桔、柿饼之类。其中便有话说的山药粥。五品年年盼着这山药粥。可是,人多嘴多,每次能吃到自己嘴里的,却多乎不多。今年的粥又格外少。这么一来,兴许是五品心里作怪,觉得那粥,较往日尤其甜美可口。于是,他盯着一只喝光的空碗,将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沾的粥星儿,用巴掌抹了一把,自言自语地说道:“几时才能趁心喝个够哟!”
话音未落,便有人戏谑地问:“大夫阁下竟没称心吃过山药粥?”
俨然一介武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五品从他的驼背上抬起头,怯生生地朝那人看过去。声音的主人是民部卿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那时也在基经府内当差。是个膀阔腰圆、身量超群的伟男子,一面嚼着烤栗子,一面一杯复一杯地喝黑酒。人已喝得半酣。
“好可怜哟。”利仁见五品抬起头,声音里半带轻蔑半带怜悯,接着说道,“愿意的话,我利仁可让阁下称心如意吃个够。”
即便一条狗,终日受虐待,偶尔给块肉,也不会轻易凑上去的。五品照例挤出那副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笑脸,看看利仁的面孔,又看看手上的空碗。
“不愿意?”
“……”
“怎么样?”
“……”
这时,五品感到众人的目光都猬集在自己身上。一言之差,定然又要招来一通嘲弄。甚而觉得,回答什么都照旧会受人戏耍。真是左右为难。这时,要不是对方声音不大耐烦地说:“不愿意,也不强求。”五品说不定会把空碗和利仁,一直比来比去,看个没完。
听见这话,慌不迭地答道:
“岂敢……不胜感谢。”
凡听见俩人对话的人,一时都失声笑了出来。“岂敢,不胜感谢。”——甚至还有人这样学舌。在盛着黄橙绿桔的槲叶盘和高脚漆盘之上,众多软筒硬筒京式乌帽,便一齐随着笑声,如同波浪般摇晃起来。其中笑得最响,最为开心的,是利仁。
“那就改日有请尊驾。”说话之间,他蹙起眉头来。是涌上来的笑声和酒气一起噎在喉咙里的缘故。“……不知意下如何?”
“不胜感谢。”
五品红着脸,把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不用说,这次又引起哄堂大笑。至于利仁本人,正是要叫五品再说一遍,才故意这样叮问,所以,觉得比方才还可乐,就更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来自朔北的粗野汉子,生活里只懂两件事,一是豪饮,一是狂笑。
幸而谈话的中心,不久即离开他俩。即便是打趣逗笑,只管注意这位红鼻五品,也许会招别人不快。总之,话题一个接一个,直到酒菜即将告罄,一个见习侍卫讲笑话,说有个人要骑马,两脚却套在一只皮护腿里,才又引动一座人的兴头。可是,惟独五品,浑然充耳不闻。想必山药粥这三字,已占据他的全部心思。哪怕面前摆着烤山鸡,筷子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