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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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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中,看见古色古香的板间中挂著书画,供着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间幽静风趣的房间,板间前面——正在我望过去的正面,坐着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穿着细花纹羽绸外套,两手抱着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声同样清楚。他的下首,坐着一位端庄的梳高发髻的老太太,只见一个侧脸,正在不断地拭眼泪。



“尽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么难题了。”我这样想着,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并非对这对夫妇存什么恶意。像我这种已经背了四十年恶名声的人,对别人——特别是别人的不幸,是会幸灾乐祸的(表情残酷)。那时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场面,很高兴地望着老夫妇在悲叹(讽刺地一笑)。不过,也不单是我,谁看小说都是爱看悲惨情节的嘛。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了一口气说:



“已经碰上了这种难关,哭哭也挽回不了的了,从明天起,我决定把店员全部遣散。”



那时一阵狂风,摇动了茶间,打乱了声浪,我就没听清弥三右卫门太太的话。主人点点头,两手叠在膝盖上,抬眼望望竹编的天花板,粗黑的眉毛,尖尖的颊骨,特别是那长长的眼梢——越看越觉面善,确实是在哪里见过的。



“主,耶稣基督呀,请把您的力量赐给我们吧……”



弥三右卫门闭着眼喃喃祷告起来。老太婆也跟着祈求上帝的保佑。我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弥三右卫门的脸。屋外又吹过一阵风,我心里一闪,记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记忆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弥三右卫门的面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这不用多说,只简单谈谈事实。那时我出洋到阿妈港,有位日本人的船长,救了我的性命。当时大家没通名姓便分开了。现在我见了这弥三右卫门,原来正是当年的那位船长。想不到会有这种巧遇。我仍旧注视这老人的脸,看着他宽实的肩身,骨节粗大的手指,还带得有当年珊瑚礁的海水气和白檀山的味道。



弥三右卫门做完了长长的祷告,便安静地对老婆子说:



“以后一切,只好听上帝安排了,——你看,茶炊开了,大家喝一杯茶吧!”



老婆子重新忍住了胸头的悲痛,悄然地说:



“是呀,不过心里后悔的是……”



“得啦,多唠叨有什么用哩,北条丸沉没,全部资本完结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儿子弥三郎,如果不把他赶走……”



我听了这场对话,又轻轻一笑,现在已不是对北条屋幸灾乐祸,而是想到自己“有报恩的机会了”,觉得高兴。我这个被人到处缉捕的阿妈港甚内,终于也能报答自己的恩人了。这种高兴——不,除了我自己以外,别人是不会了解的(讥讽地)。世上行善者是可怜的,他们一件坏事也没干过,尽管行善,也不会感到快乐。他们是不懂这种心情的。



“你说什么,这种畜生,世上没有倒还好些呢。”弥三右卫门把目光移开灯光,说,“如果那家伙可以当钱使,闯过今天的难关,那赶走他就……”



弥三右卫门刚说完,突然吃惊地见到我。当然他会吃惊,那时我已不出声地推开了纸隔扇,而且我是行脚和尚打扮,刚才脱掉了箬笠,里面戴的是南蛮头巾。



“你是谁?”



弥三右卫门虽是老人,一下子却跳起来了。



“不,请不要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嗳,请放心,我是一个强盗,今晚到府上来,本来另外有事……”



我摘去头巾,坐在弥三右卫门面前。



以后的事,我不说您也可以猜到。我答应了他,为了打救他的急难,报答他的大恩,在三大之内,给他筹到六千贯①银子,一天不误。哎哟,门外好像有人。那么请原谅,明天或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虽照耀在阿妈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是见不到的。我没有像星光一样离开日本,今夜特地来请您做弥撒,就为了怕对不起保罗的灵魂喽。



①日本的一贯,约合七斤半。



您说我怎样逃走吗?那可甭担心,从这高天窗,从那大烟囱口,我都可以自由出人,现在,千万拜托,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话千万别告诉外人。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神甫,请听我的忏悔。您大概知道,近来社会上有一个著名大盗,叫做阿妈港甚内,据说此人曾栖身根来寺高塔上,偷过杀生关白的大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终于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条的回桥头枭首示众,这消息大概您也听到了。我受过阿妈港甚内的大恩,这受恩的事,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灾难,请您听我详细说明以后,为我祷告上帝,请求饶恕我这个罪人。



两年前冬天,我有一条北条龙的海船,遇到一场接连的大风暴,在海里沉没了,我的全部资产都丧失了——遇到这样的事,我八条屋一家,除了流离四散,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您知道,我们做买卖的人,平时有的是交易对手,真正的朋友是没有的。这一来,我的全部家产,好比一条船翻在大海里,落进十八层地狱了。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是刮大风的一夜,我同我女人正在您熟悉的那间屋子里,一直谈到夜深。那时忽然进来一个人,穿着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这人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当时我大吃一惊,十分愤怒。听他说,他偷进我家里是来偷盗的,见到茶间有灯光,还听见人讲话,从隔扇缝里张望进来,认出我弥三右卫门,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是二十年前的恩人。



不错,二十年前有过这事。那时我在走阿妈港的海船弗思泰号上当船长,船正靠岸,我搭救过一个没长胡子的日本人。这人喝醉酒同人打架,打死了一个中国人,正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现在才知道,这人就是阿妈港甚内,已成了有名的强盗。我听他一说,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一家人都睡着了,好在没人听见,我便问他来干什么。



甚内说,只要他办得到,为了报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要打救北条屋的灾难,问我需要多少银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向强盗借银子——这不像话。他虽然是大强盗,如有那么多钱,也不会上我家来偷盗了。可是我说了银子的数目,他低下头想了一想,便说,今晚来不及了,请等我三天,一定办到,一口就答应了。我需要的一笔六千贯的大款,真能办得到么,心里可不能相信。只是出于无奈,只好接受了,知道反正不一定可靠。



这一夜,甚内便在我家慢慢地喝了茶,在大风中回去了。第二天,不见送银子来,又过了一天,仍没有音讯,第三天——这天下雪了,等到夜里,仍无消息。我对甚内的约定本来没多少信心,可是我还是没把店伙遣散,存着万一的希望,等待着。就在第三天晚上,我正对着灯火,一心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约莫过了三更时分,忽然听到屋外院子里有人打架,我心里一动,当然想到甚内,难道被巡捕追上了么——我马上打开朝院子的隔扇,举起灯望过去。在积满了雪的茶间前,有些竹子被压倒的地方,见两个人正扭在地上——忽然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一把摔开,立刻蹿到树阴下,翻过墙头逃走了。听见雪块落地和翻墙的声音——以后,就没有响动了,大概已落到墙外了。可那个被摔开的人,并没去追,就扑扑身上的雪,安静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是阿妈港甚内!”



我惊呆地看着他,他今晚仍穿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



“嗳,惊吵您了,幸而没人听到。”甚内进了屋子,苦笑道,“刚才我进来,见有个人正爬进屋台下去,我想逮住他,看看他是谁,结果还是逃走了。”



我原以为是来逮他的,问他是不是公差。甚内说,什么公差,是一个窃贼呀,强盗逮窃贼——真是奇闻啦。这一回,我苦笑了。当然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带银子来,总是不放心的。甚内看出我的意思,不等我开口,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包银子来,放在火钵前。



“请放心,这里已筹足了六千贯——本来昨天已搞到了大部分,只差两百贯,今天我都带来了,请您把银包收起来。昨天搞到的我已趁你俩老不觉察,放在这茶间地板下了,可能今天来的那偷儿,是嗅到了银子的气味。”



我听了这话,疑心自己是在梦里。接受强盗的钱,现在您不说我也知道不对,不过当我半信半疑还不知能否接到时,我也想不到对不对了,现在总不能再说不要,如果我不受,我一家人也完蛋了,请原谅我那时的心情,我连连向甚内作揖,什么话也不说就哭起来了。



以后我两年没听到甚内的消息,我一家人没有破产,过着平安的日子,这都靠了甚内的搭救。我在背地里总是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最近在街上听说甚内被捕了,砍了头,挂在回桥头示众,我大吃一惊,偷偷掉了眼泪,当然恶有恶报,无话可说,多年没受到上帝惩罚,本来已是意外,可是身受大恩,我总得为他祈求冥福——这样,我今天就急忙独自跑到一条的回桥头去看示众的头。



到安桥头大街上,挂人头的地方已围了大批观众,宣布罪状的告示牌,看守人头的公差,都同平常一样。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挂着一颗人头——啊,多么可怕,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我简直不知怎样说才好。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我抬头一望是苍白的人头,突然发起愣来,这不是他,不是阿妈港甚内的头颅。粗黑的浓眉,突出的下颏,眉间的刀痕,一点也不像甚内呀。——突然,在太阳光中,四周的人群,竹架上的人头,一下子都消失到遥远的世界去了,我好似受了天雷的打击。这不是甚内的头,是我自己的头呀,是二十年前的我——正是救甚内时的我——弥三郎,那时我的舌头要是转一转,我就会这样叫出来了,可是我出不得声,我浑身发抖了。



弥三郎!我着魔似的望着儿子的头,这人头脸上的眼睛半开着,直瞪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把我的儿子错当了甚内呢?只消仔细想想,这种误会是决不能发生的。难道阿妈港甚内就是我的儿子,那晚来我家的那个假和尚是冒名顶替的吗?不,不会有这种事。能在三天之内,一天不误搞到六千贯银子的,在这么大的日本,除了甚内还有谁呢?这时候,两年前下雪的夜里在院子里同甚内打架的那个人的影子,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谁,难道就是我的孩子吗?当时见到一眼,样子确像我的儿子,难道仅仅是一时眼花吗?说不定真是我儿子呢——我如大梦初醒,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人头,只见发紫的半开的嘴,好像带着茫然的微笑。



示众的人头会笑——您听了一定不信,我当时也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再仔细一看,果然在干枯的嘴上确是带着微笑。我久久地注视这奇怪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我自己也笑了,我一边笑,一边流下了眼泪。



“爸爸,请原谅我,……”



在无言的微笑中,好像听他说:“爸爸,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两年前的雪夜,我偷偷回家来向您谢罪,白天怕给店伙看见不好意思,因此打算深夜敲您卧室的门,再来见您,恰巧见茶间里还有灯光,我正怯生生走过来,忽然不知什么人,一言不发,一把抱住了我。”



“爸爸,以后的事您已经知道,我因突然见到了您,忙将那人摔开,跳墙逃走了。从雪光中看那个打架的人,像是行脚和尚,后来见没人追来,我又大胆回到茶间外,从隔扇缝里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爸爸,甚内救了北条屋,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便许下心愿,如果他有危难,我一定豁出命来报他的恩。只有已被家里赶出来的我,一个流浪人,才能报他的恩。两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我也已经报答了全家的大恩人,我心里是安慰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是笑,又是哭,我钦佩我儿子的勇气。您不知道,我的儿子弥三郎同我一样,是入了教门的,还起了一个教名叫保罗。可是——我儿子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不但我儿子,我自己如不是阿妈港甚内救了我一家的破产,今天我也不会来这儿哭诉了。我虽恋恋难舍,但也只好如此了。一家人没有流离四散,是件好事,但我儿子如果不死,岂不是更好么——(一阵剧烈的痛苦。)请救救我吧,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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