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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骚动之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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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风调雨顺没虫没灾,加之各家各户尽心尽力,秋天,满坡苹果来了个破天荒的大丰收。又赶上国家调整果品价格,一斤苹果顶往年三四斤卖。承包户们欢天喜地,认定抱上了金元宝。那些没有承包和承包得少的人家,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干流着两尺长的口水。岳建中的“悔”自然飞到云彩中去了。他算了一笔帐:一亩苹果向少里说,按五千斤算,一斤苹果向少里说,按两毛五的价,二十亩苹果就是十万斤,两万五千块钱。除去上交一千块钱提留,除去施肥打药的花费和应当劈给妹夫的一半收入,他岳建中至少净赚一千张大团结。一千张大团结,一万块钱!这可是从祖爷爷那辈起,把坟莹地卖了也无法想象的一笔数目啊!摘苹果卖苹果那几天,岳建中觉得腿和胳膊全变成了翅膀和风火轮,随时都在向天宫里飞。

最得意、最让人眼馋的还是石衡保。这个只上了五年学的果树技术员,好像一夜间成了万人瞩目的电影明星。他把亲戚朋友、大人小孩全动员起来,还临时顾用了一些人帮助下果。远从几百、几千里之外赶来的采购者,争先恐后向他那片果园地上挤。一辆车走了,丢下一叠票子;一辆车来了,丢下一叠票子还外加上几条“摇拍”“大中华”。一百几十亩孤寂了多少年的果园,一时间成了王府井大街和西单商场。

一连几天岳鹏程没有露面。那一天,他溜溜达达想起到果园来了。

“书记来啦!”那些承包主人手忙脚乱,也还是笑迎着脸儿。

“你们可是都发了财了啊!”岳鹏程半开玩笑地说,“没忘了交提留吧?个人发财是好事,可别忘了财是怎么发的。人不能忘本,忘了本就成了一堆狗屎,是不是,啊?”

他转了一圈,来到石衡保的地面上。石衡保正同几个外地来人讨价还价,他老婆赶忙把他叫回来,同时挑了几个个头最大、熟得最透的金帅,擦了擦送到岳鹏程面前。

岳鹏程并不接,对石衡保说:“衡保,今年捞十万二十万没问题吧?”

石衡保摆摆手说:“哪能啊!今年头一年,我投的本钱大,加上这么多人帮忙,能到手三成就算烧高香啦!”

岳鹏程伸出三个指头:“就算三成,也得这个数吧?妈拉个巴子的,比我这个当书记的强到天上去啦!明年干脆,咱俩换个个儿算啦!”

石衡保只当岳鹏程戏语;笑笑说:“哪能啊,书记!咱村这几年还不多亏了你。

就说这果园,没有你也包不了那么痛快呀!”

“嗯,你石衡保还算有点良心。”岳鹏程咧咧嘴,问:“提留交了吗,衡保?”

“交啦,我第一个交的。”

“嗯,好。”岳鹏程在一排排果筐中间随意串着。打开一筐看看,盖好;打开一筐看看,盖好。他好象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哎,衡保,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你能不能支援支援哪?”

石衡保打了个愣怔,说:“支援当然应该支援。不知需要多少?”

“论需要就多了。你是大户,出五十筐怎么样?”

“五十筐……那价钱……”

“自己村里的事,算多算少是个意思。按五分钱一斤,行了吧?”

石衡保心里一哆咦。五十筐苹果三千斤,按他卖的正价两毛五,是七百五十块钱;如果五分钱一斤,他一下子要贴进六百块。等于一亩地白干了一年,还赔进化肥农药钱去。

“书记…”

“舍不得是不是”

“不,我是说,我已经交了集体提留,再说那合同……”

石衡保没有说出的话岳鹏程一字不漏地听懂了。那是说:那合同是一定五年不变的,是受法律保护的,那上面可并没有说提留之外,还得赔着钱向村里再交苹果呀!

“合同是要遵守哇。”岳鹏程说,“不过特殊情况也得考虑进去。比方苹果长价怎么算?很多群众对没能承包有意见怎么办?当然啦,这些也可以先不考虑。村里那五十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斟酌斟酌,能支援,明儿晚上给我个话;有困难也就算啦,办法我还是有的。”

留下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岳鹏程溜溜达达回村去了。

石衡保是个犟脾气人。他不是没有听出岳鹏程话里的味儿,只是觉得有盖了大印、签了字的合同在自己手里攥着,岳鹏程就是不高兴,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何况那六百块钱又不是海水潮来的、大风刮来的,他凭什么就白白赔进去!而对于岳鹏程来说,千儿八百块钱不过是骆驼身上拔根毛,也许真是随便说说,转过眼睛去就忘了的。因此,岳鹏程一走,他一忙活,那“支援”的事儿,也就跑到头发梢上去了。

石街保忽视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岳鹏程的权威和他与石姓家族的关系。

岳鹏程任支部书记前,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曾经极力掣肘。岳鹏程当上支部书记后,那几个头面人物,一直明里暗里与岳鹏程斗法,试图取而代之。八○年的那场几乎置他于死地的灾难,便有那几个人的“功劳”在里边。加上在部队时的那段往事,岳鹏程心目中形成了对石姓家族根深蒂固的憎恶和仇视。虽然随着岳鹏程地位和权势的加强,石姓家族的那几个头面人物已经不可能对他形成威胁了,这种关系却依然处在对峙状态。同样一句话、一件事,别人说了做了,岳鹏程能够谅解、包涵;石姓家族中的人说了做了,岳鹏程便要蹦高骂娘,石街保自恃没有参与家族中的那些事,对岳鹏程不即不离。然而却恰恰陷进了极为危险敏感的家族矛盾的泥淖之中。

悲剧在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悲剧还在于,他还触犯了被岳鹏程视之为至高至圣的一件宝物——岳鹏程的权威。

岳鹏程的话,在另一个原本不相关的人心里激起了波澜,那是岳建中。岳鹏程各家走时说的话已经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要找石衡保商量运输的事儿,岳鹏程后边的那些活他也听了个明白。他是个精明人,岳鹏程的真实意图他很快猜到了:那是要试探一下这些发了财的承包户们,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书记,还肯不肯听他这个书记指挥。因为是本家本族,岳建中十分清楚他这个侄子在村里和上边的地位。岳鹏程之所以要把果园承包到户。是觉得它无足轻重,包了,丢了累赘丢不了好处。

一旦他觉得包了把好处丢了,他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而主意一改,包在岳建中名下的那二十亩、几万块钱,也就泡汤了。这是个紧要关节。自己表现表现,再加上一家子的情谊,将来岳鹏程也许会手下留点情面。

然而,该怎么表现呢?岳建中找到妹夫。妹夫是个“开明人士”,对岳建中的分析大加赞赏,表示宁可赔上血本也要来他一下子,保定那二十亩财路兴旺畅通。

两天后吃过晚饭,岳建中找了辆拖拉机,和妹夫结伴,把经过精选的五筐苹果送到岳鹏程家里。淑贞一口一个叔地叫,逼着人家抬回去。岳鹏程只笑一笑,任随他们搬进平时堆放杂物的厢房里。

厢房里已经拥拥挤挤放了不下二十几筐苹果,这使岳建中连襟两人暗生庆幸,庆幸自己“决策”的及时性和正确性。

“几个苹果算是给书记尝尝。不是书记领导有方,俺们还不知道连口苹果皮啃上啃不上呢。”

见岳鹏程眉眼舒展,又说:“听说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书记提出来了,老石家的人昧着良心不肯支援。

那些东西,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路的。俺俩商量,咱们是一家子,不能让老石家看了你的笑话。他们不出,我出!五十筐苹果就按五分钱的价,明儿头晌我给你送去!”

岳鹏程见这位一向并不起眼的远房叔叔,如此仗义慷慨、忠心耿耿,喜气立时跳上眉梢,说:“你们是长辈。你们送我一个苹果尝尝味几,我知道你们和那些外人不一样,我这个当侄子的就领情啦!至于那五十筐苹果的事,我只是说过那么一句话。你们肯支援,好!明儿送去,按外边来采购的价钱算。你们放心,我这个当侄子的,记住你们的情谊就是了。”

果然,转年开春,岳鹏程找了几个理由,一下子把石衡保和几户人家承包的果园收了回来,让岳建中挑头,同另外几户一起承包成立了园艺场。为此,石衡保告到镇里、县里,又告到市里。市里有关部门明确指出村里这种作法不符合政策,几次督促纠正。但岳鹏程怂恿岳建中等人抓住石街保曾经伐过两棵病树的事大作文章,一次次向上送报告,硬把撕毁合同的责任推到石衡保头上,使市有关部门也扌宅挲了两手。石衡保从此成了“告状专业户”。岳建中则从此跨入了“十大金刚”的行列。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除了那个“专业户”之外,又有人向上级写信,敲起岳建中这位八面威风的“金刚”的后脑勺来。

“人都到齐了没有?钟家店,龙启超,石硼丁儿,来了吗?”

岳建中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故意点了几个名字。今非昔比,岳建中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举步心惊、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领地。大桑园是岳鹏程的领地,岳鹏程尽可呼风唤雨。园艺场是他岳建中的领地,他岳建中理应金口玉牙,其他别的什么人,统统不过是狗屁一个。

“都到齐了场长,那几个人也来了。”他的副手,被一起指定承包园艺场的一位中年人报告说。

“到齐了开会!”岳建中朝胡强递过一个眼色,挺起鼓圆形的啤酒肚,“大伙知道今儿开的么巴子会不知?不知?嘿嘿,我看有的人就知!妈拉个巴子,我这个园艺场出了汉奸!出了叛徒、王八蛋、狗杂种!”

岳建中掏出那封经过了不知多少人手的皱皱巴巴的信,在面前晃着,同时把阴鸷的目光投到职工们脸上。

“向上告我岳建中!怎么样,又回到我岳建中手里来啦!这是哪位老爷写的,站起来让大伙看看!匿名告状,罪加一等,这是上了宪法大纲的!来,自动站起来!

站起来!”

职工们低着头,好像都在研究着地面的构造和地上的什么奇特物件。

岳建中站起,目光停在屋子一边的几个人身上。

“钟家店,龙启超、刘丰刚、马顺昌,给我站起来!”

屋子一边一溜站起四个人。从那身上单薄粗简的衣着,一眼便看得出,是不久前刚刚从贫困山村雇来的农民。

“不会错吧,又是你们这几个海阳帮!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王八蛋!……”

“信是我写的,跟他们几个没瓜葛。”名叫钟家店的三十几岁的人说。

“好小子,有种!你写这封信想干么几,也说说吧!”

“我写的都是实情。招我们来时,说好每天三块工钱,实际发的不到两块;招我们来时说好八小时工作制,实际哪天也是十一二个钟点;还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不是资本家虐待工人、剥削剩余价值是么个?不是法西斯统治是么个?……”

“钟家店,你好大胆子!”承包副场长跳起来。

岳建中笑笑:“让他说。”

“你们却拿着工人挣下的钱,行贿送礼,花天酒地!……”

钟家店忽然住了嘴。他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在这里、在这些人面前,任你说破天讲破地,也全然是满嘴抹石灰,没有丝毫意义。

“说呀!怎么不说啦?我到挺想涮涮耳朵!”见钟家店不言语,岳建中这才一拍肚皮,开了言:“不错,钟家店说的这些都实有其事。工钱是少发了一点,干活时间是长了一点,打打骂骂的事也有过一点。行贿送礼、花天酒地嘛,我看改成别的么巴子词儿也行。法的么子斯嘞?你干脆叫稀特属、蒋光腚得啦!可你这是在我的地面上,在我的场子里,我就是这么个章法!你不愿意干滚蛋哪!三条腿的驴找不着,两条腿的牲口遍地是!你他妈的告黑状!我操你祖宗三十八代,外加姥娘丈人二十四辈!我……”

岳建中活象一只从茅厕坑里爬出来的狼狗,满嘴喷粪,从头到脚散发着熏天臭气。

工人们又一次低下头。钟家店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两眼里“哧哧”地就要喷出火来。这似乎正是胡强等待的,他向两个“武术教练”递个眼色,那两人立刻做好了出击准备:只要钟家店一回骂或一举手,“扰乱公共秩序和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的罪名便成立了,他们也便可以一展身手了。

钟家店终于强自忍住了,紧攥的拳头松开,只把倔犟的脑壳昂向屋顶。——失望!胡强和那两个教练好不失望!按照岳鹏程给他们制定的“安内攘外”的方针,对于大桑园之外的人,只要构不成“现行”行为,他们是不能显示才能的。

岳建中显然也很不满足。为了弥补这种不满足,他断然宣布,把钟家店和另外三个“海阳帮”全部开除,驱逐出场,限令半小时内,必须离开大桑园这块地面!

会议应该结束了。胡强在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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