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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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屋里换上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水,一边走一边在空中摇晃。他有些困难地喝过之后,扮了个鬼脸,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达。”
“别瞎说,汉诺。你只要好好地仰面躺着就成了……你现在该知道,是谁让你注意点,不让你多往肚子里吃来着?不听大人话的又是哪个孩子……”
“过十分钟我也许就没事了……伊达,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我?”
“明天一清早,孩子。”
“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我现在就需要它们!”
“好了,好了,汉诺,你还是应该先睡个小觉。”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灯,然后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听任苏打水在他胃里发挥作用,(那是一种多么熨贴的感觉!)而在他紧闭着的眼睛里,仿佛又看到那金璧辉煌的大厅。他看见他的木偶舞台,看见他的风琴,他的神话书,他听见远处唱诗班的孩子又唱起《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那首歌来。
一切都辉煌灿烂。他觉得自己的头嗡嗡不停地响着,他的心受到翻腾的胃的排挤、牵累,跳得很厉害,慢而不规则。在这种不舒适、兴奋、郁闷、疲倦和幸福几种感觉交织的情况下,这一晚他很久也没有睡着。
明天该是第三个圣诞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家里去庆祝,接受赠礼。这是他能够使自己的高兴延长一些的唯一理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从去年起已经完全放弃了办寄宿学校的事,所以米伦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现在只有她和凯泰尔逊太太两人住,她住楼下,凯泰尔逊太太住楼上。
她知道她的身体已被病痛折磨地离死不远了。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顺从精神却使她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几年以来她每次过圣诞节,都当做最后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间热得过度的小屋子里过节时,她总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尽量使这个节日过得光彩。因为她没什么钱,所以她总是每年都从自己的一点家私里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东西作为赠礼。凡是那些她没有也能凑和过去的东西她都摆在圣诞树底下:什么镇纸啊,小玩艺啊,插针的小枕头啊,玻璃花瓶啊……此外还有从她全部藏书中挑捡出来的书,她拥有很多部老书,什么《一个自我观察者的秘密日记》啊,赫贝尔的《阿雷曼尼诗歌集》啊,克鲁马赫尔的寓言啊……汉诺已经从她那儿得到过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加沉思录》,这是一本用放大镜阅读的书。
“必舍夫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饼也是非常香甜适口的。可是由于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庆祝她最后一次圣诞节总是这样心无二用,又加上她两手抖个不停,所以总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出点不幸,闹一件小乱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无言的热情。不是碰倒了一壶“必舍夫酒”,把什么东西都沾上红色的甜汁子,便是当大家向礼物走过去的时候,点缀起来的圣诞树忽然从木头座上倒下来……汉诺快要朦胧入睡时又想起去年闹的乱子:正到快要分礼物的时候。苔瑞斯·卫希布洛特读完《圣经》,她用力之大,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错了地方,接着她离开客人向房门那边退去,准备向客人们谈几句话。她那驼着背的瘦小的身躯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叠在平平的胸脯前。窄小的肩膀上飘着软帽上垂下来的绿缎子丝带,在她头上面,门框上边,悬着一张用松树枝装饰起来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蜡烛照出几个字来:“光荣归于俯临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谈起上帝的仁慈来,她也提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过这个神圣的日子,最后她表示她愿意用一个使徒的话来使大家快乐,说到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使她动情了。“欢乐吧!”她说,把头向旁边一倒,然后就挥舞起手臂。“我再说一次:‘欢乐吧!’”正在这个时候,她头上的字标忽然燃烧起来,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呜呜作响,卫希布洛特小姐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去,躲过那兜头掉下来的一个火团,她的动作之敏捷大出人的意料……汉诺一想起这位老小姐跳的样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头埋在枕头里,不由自主地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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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佩尔曼内德太太匆匆地从布来登街上走过来。她显得那么沮丧,平日笼罩在她全身的那种骄矜的神色,只有从她的肩膀和头部还依稀能看出来一点。她在焦急、愁闷、极度匆忙中只能尽其所能地把残余的一点骄矜摆出来,如同一个被推翻了的国王……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惨!她那颇带几分俏丽的、圆圆的、微微撅起来一点的上唇,今天却抖动个不停,她的眼睛因为恐怖而瞪得很大,呆滞地看着大街,仿佛也在急促地赶路……她的头发,蓬乱地从风帽底下披散出来,她的脸色焦黄,平时迷人的风彩已经荡然无存。
可不是,最近一段时候她的胃病闹得很厉害;在星期四团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来她又在犯胃病。不管大家如何小心回避,谈话最后还是要搁浅在胡果·威恩申克案这块礁石上,佩尔曼内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非常激动地问,问地、问天、问一切人:莫利茨·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夜间怎么居然还能睡安稳觉!她不能理解……她越说情绪就越激动。“谢谢,我不吃,”她说,把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推开。她的肩膀耸着,扬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这时除了啤酒以外,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这还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把巴伐利亚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里灌,可是她的胃神经却公开叛变,对她痛加报复。她总要在快吃完饭时站起来,走到下面花园或者院子里,依在伊达·永格曼也许是李克新·塞维琳身上,呕吐一大阵。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纳的东西都排除出去以后,就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并且持续很长时间。这时她虽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却还要干呕、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里,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当走到渔夫巷口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拐了进来,匆匆地走过一段下坡路,便走进她哥哥的院子。她敲门时显得慌慌张张,从过道里闯进她哥哥的办公室里。她的目光掠过写字台一直射到窗户前边议员的老位子上,同时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晃了晃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不由得立刻把手里的笔放下,迎着她走过来。
“什么事?”他问,皱起眉毛来……“我要耽误你点时间,托马斯……有点要紧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他替她推开那扇通向他私人办公室的覆着毛毯的门,等他妹妹走进来以后,随手又把门关紧,然后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汤姆,”她的声音在发抖,一双手在皮手筒里搅来搅去,“我需要你借我一笔现金……暂时垫一下……这笔保证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们交……我们没有……我们上哪去找这两万五千马克现金去?……以后,你会分文不少的拿回来……而且很快就会拿回去……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简单地说,威恩申克的案子已经不能再拖了:要么是交出两万五千马克的保证金,要么是哈根施特罗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誉向你担保,他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怎么会搞成这样,”议员说,摇了摇头。
“不是到了这地步,硬被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这些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气得浑身无力,长叹了一口气,一歪身倒在身边一张漆布椅上。“并且这还不算完,汤姆,非要搞到头不可……”
“冬妮,”议员说,他在桃花心木写字台前边侧身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手支着头……“你难道真的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她呜咽了几声,然后低低地、绝望地说:“哎,我也不相信,汤姆……我怎么还能相信呢?生活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虽然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让我自己相信。你知道,我不再是笨鹅,让我再相信谁清白无罪真是一件非常难、非常难的事……咳,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这种怀疑使我非常痛苦,还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怀疑他……她曾经流着眼泪把心里话告诉我……由于他在家里的行为而对他有了怀疑,当然这不是什么可以说出去的光彩事……他的举动越来越粗野……他老是让伊瑞卡作出快乐的神情,替他驱愁解闷,而且越来越频繁,伊瑞卡稍微一不高兴,他就摔家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么样把自己关起来弄他那些账单呢……只要一听见敲门声,就听见他跳起来,大声喊:‘是谁?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声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当那些事是他做的!他也不是为装入自己的私囊,而是为了公司;再说……哎呀,上帝呀,在我们生活里总还有些事不能不考虑,汤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结了婚,就得算咱们家的人……和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让人下到牢狱里去呀,我的老天!……”
他耸了耸肩膀。
“怎么,你耸肩膀,汤姆?难道你可以忍受这些,这群恶棍这样欺侮人不算,你还任凭他们骑到脖子上来?不成,总要想点办法才成!决不能让威恩申克被关起来!……市长不是一向把你当作他的一只臂膀吗?……上帝啊,难道议会不能立刻通过个赦免案吗?……我坦白跟你说……在我找你来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准备向他求援,求他管管这件事……他是警察局长……”
“哎,孩子,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呢。”
“异想天开,汤姆?……伊瑞卡怎么办?小孩怎么办?”同时她将双手放到胸前,作个恳求的姿势。接着她沉默了一会,重又把手臂垂下来;她的嘴撇开,下巴抽着,哆嗦起来,两颗大泪珠从她下垂的眼皮底下滚出来。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非常低:“我又怎么办呢?”
“噢,冬妮,勇敢点!”她那种痛楚无望的样子打动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面前,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他还没有被判罪。一切都可能好转。我先把保证金替你交出来,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此外还有布列斯劳尔,他是个很有神通的人……”
她流着眼泪摇了摇头。
“不会的,汤姆,结果改变不了,我不相信会好转。他们一定会判他罪,把他关起来,那时候伊瑞卡、孩子和我的苦日子就要来了。我的嫁费都为她花得一干二净了,都用在制办嫁妆、家具和油画上了……如果再卖掉,连原价的四分之一也收不回来……我们用干净了每一分钱……威恩申克一个子儿也没存下。我们又得搬回母亲家来,如果母亲答应的话,等着他放出来……如果到时没有好转,我们能上哪儿去呢?……我们只好坐在石头上,”她呜呜咽咽地说。
“坐在石头上?”
“可不是,这是我的一个……一个比喻……哎,不会好的。我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可是这却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我过去的那些折磨人的遭遇,现在又转到伊瑞卡身上了……可是这一次你什么都能看到,就发生在你身边,你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生的,怎么样落在一个人头上!谁有办法逃脱?汤姆,我求你回答一句,有没有可以逃脱的办法!”她又重复了一句,眼泪汪汪地向着他点了点头。“我做什么事,什么事不顺利,最后都要以灾祸收场……上帝知道,我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我一直真诚地希望,在这一生中能有点成就,为家庭增一点光……但我又失败了。这最后一次……结局依然是这样……”
她依在托马斯温柔地搂着她的一只胳臂上,她哀哀地哭泣着,她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悲哀,哭她最后的希望又归于破灭。
一个星期以后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被判处了三年半的徒刑,并且不能缓刑。在两造进行辩论的这一天,法庭旁听席上拥挤不堪。从柏林来的律师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一天作了一次非常出色的辩护,大家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口如利簧。几个星期以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一谈起布列斯劳尔的善用讥讽,和如何巧妙地打动人,还是赞不绝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在听了这一天的辩护之后,在俱乐部里常常往桌子后边一站,面前摆着一叠报纸当作卷宗,维妙维肖地模仿起这位辩护律师来。另外他在家里还常常对人说,他从小学习法律就好了,他真应该学法律……甚至连那本人就是一位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