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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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孟街的门铃在过道里响起来了,这一天克利斯蒂安回来得很晚,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结果只有托马斯一个人顶着雨去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看到这位老人临终前最后一阵痉挛,他抱着胳膊长久地在死人的屋子里站着,望着被子下面短小的躯体,望着死者那僵硬的面孔,那面孔上的线条看去还那么温和……“你的遭遇值得我们同情,高特霍尔德伯父,”他想。“你学会让步和适应世俗,学得太晚了……然而这是必需的……如果我跟你一样,几年前就和一个女店员结婚了……但是为了家族的体面啊!……你所希望的是不是就是你过的这种日子呢?你曾经是执拗的,而且你过去一定相信,这种执拗含着某些理想的因素,实际上在你的精神里却很少振作的力量,很少幻想,也很少理想,而正是这种理想才能使一个人怀着较之秘密的爱情更甜蜜、更幸福、更强烈的狂喜去珍摄、维持、保护一项抽象的财富,那就是家庭古老的名声和公司的声誉,才能使你为发扬光大这种声誉而奋斗。你虽然在恋爱和结婚方面表现得很勇敢,违抗了你父亲的严命,但是你并没有诗人的感情。你也没有野心,高特霍尔德伯父。当然,所谓古老的名声只不过是一个市民名字,之所以维护它,也只不过是使粮食生意繁荣起来,使自己在一个小天地里受到别人尊敬爱戴、掌握权势罢了……你当初是不是这样想:我一定要娶我爱的女人为妻,我不考虑现实的障碍,因为这些顾虑是琐屑的世俗的。……哎,我们已经算是有教养,见识较广的人了,我们对这个世界都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我们名利心活动的范围,如果从外边、从上面看的话,确实是小得可怜的。但是世界上一切都是辩证的,高特霍尔德伯父!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哪怕在一座小城里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吗?我来告诉你,一个人甚至在波罗的海边上一个小商镇里也能成为凯撒。自然,这就需要一点幻想,需要一点理想主义了……这两点对你来说都不具备,不管你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什么样的人。”
他转过身去。他走到窗户前边,背着手,在那聪慧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望着对面市政大厦戈特式的正面,在雨雾里,这座建筑物显得模糊不清。
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托马斯本来有权立即继承的尼德兰王家参议的职爵,这次自然又当仁不让转到他的头上,这使冬妮·格仑利希感到无比的骄傲,而那个图绘着狮子、纹章和王冠的半圆形的盾牌也重新出现在孟街大门上,又钉在那两个用拉丁文字拼写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下面。
这件事刚一办妥,年轻的参议就在这一年的六月里踏上旅途。他为生意的事到阿姆斯特丹去。
没人知道这次需要耽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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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亲人的亡故使人们更皈依上帝,因此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在丈夫去世以后,嘴里常说一些从前人们不易在她嘴里听到的充满宗教气息的话,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们不久便看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暂时的迹象。参议在世的最后几年,由于参议夫人自己也日趋衰老,本来已经逐渐同情起自己丈夫的宗教倾向来;现在为了纪念亡人,她更想全部承受他笃奉上帝的宇宙观。这件事全城人很快地便都知道了。
为了使死者的精神继续笼罩在这所房子里,笼罩在一层并不排斥高尚的欢畅愉快之情的、温和的、基督教的严肃里。她将早晚的祷告仍然继续下去,而且时间更加延长了。家人都聚集在餐厅里,仆人则站在圆柱大厅里,大家听着参议夫人或者克拉拉从那本世代相传的大字《圣经》里朗读一段经文,接着参议夫人按风琴,大家随着琴声唱一两首赞美诗。有时读的不是《圣经》,而是一本做工精美的讲道的小册子……什么《小宝库》啊,《圣诗篇》啊,《晨钟》啊,《庄严的时间》啊,《进香者的长杖》啊等等,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除了深情地赞美带给世人幸福的耶稣之外,一无所有。而这种书家里充斥皆是。
对于这种祷告克利斯蒂安不常参加,托马斯偶然有一次也对这种演习提出抗议,虽然他的话说得非常婉转,而且像是半开玩笑的样子,他的意见仍是温和而无条件地被驳斥回去了。讲到格仑利希太太,真是遗憾,她在这种场合里常常有失体度。一天早晨……正好这一天有一位首次在布登勃洛克家作客的牧师……大家要随着一支庄严的、虔敬的调子唱这样的歌词:
我真是一具臭尸首啊,是个身体残缺的罪人,我天天浸泡在邪癖里,罪恶侵蚀着我的灵魂。
主啊,不要让我在罪恶里沉沦,快把我送回你的天堂,你只当我是一只癞狗,朝我丢块骨头,牵着我走!
……唱到这里格仑利希太太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把手里的书往下一扔,不顾礼节地跑出客厅去。
相比而言,参议夫人要虔诚得多。譬如说,她举办了一个主日学校。每到星期日下午便有一群小女孩,一群小学生来拜访这个未亡人,什么住在城墙边上的斯丁·渥斯啊,住在铸钟街的米克·施笃特啊,要不就是住在小格罗佩儿坑或者英格威什的菲克·斯努特啊,每个人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摇摇摆摆地从过道向花园里一间光线充足的房子里走去。这间房子本来是办公室,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利用了。现在屋子的摆设全变了,放着成排的板凳,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穿着黑缎子衣服,面孔白皙、端庄,头上戴着一顶更洁白的镶绦子边的软帽,坐在对面一张小桌子后边,一边喝着糖水,一边和孩子们进行一点钟教义问答。
此外她又组织了一个“耶路撒冷晚会”,甚至要克拉拉、克罗蒂尔德和冬妮必须参加,对她们本人的愿望不予理睬。每星期一次,大约有二十来个女人围坐在餐厅里一张大桌子四周,桌子上点着蜡烛和灯。以年龄来论,这些女人都应该去天国里寻找一个好位置了。她们喝茶,喝果子露,吃可口的奶油面包和布丁,一边探讨着教义,一边作着针线活,这些活计到年终将拿到市场上出售,赢余的钱都捐助给耶路撒冷的教会。
这个宗教团体地主要成员都是和参议夫人同一社会地位的人,例如朗哈尔斯议员夫人,吉斯登麦克老参议夫人,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都是这一团体的成员,但是另外也有一些更喜爱世俗生活的太太,如科本太太之流,却毫无顾忌的嘲笑她们的朋友……贝西。除了这些人以外,本城的几位牧师的妻子,新寡的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以及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连同她的懵懂无知的妹妹也是成员之一。然而在耶稣面前是没有等级身份之别的,不会因家境贫寒和装束奇特而拒绝她们参加“耶路撒冷晚会”,譬如说这里面就有一个以笃信上帝和搜集毛织样本闻名的瘦小皱瘪的老太婆,住在圣灵医院,名字叫希墨尔比格尔,她是她们族人里唯一的幸存者……她哀伤地叫自己作最后一个天国之民,一边说一边把织针挑进软帽子里搔头皮。
然而另外两位成员更加引人注意,一对双生姊妹,两个奇怪的老处女。她俩总是戴着十八世纪样式的牧羊女的帽子,穿着已经褪色多年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城里奔走,忙着作善事。她们姓盖尔哈特,自称是保尔·盖尔哈特的直系后裔。也有人说,她们并不是这么穷苦;然而她们过的日子却苦不堪言,她们把一切能够拿出来的东西都施舍给穷人。……“亲爱的,”有时候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实在看不过去她们这副寒酸相,不由自主地说,“上帝是看人心眼好坏的,这我明白,可是你们俩对自己的衣服也未免太不讲究了,衣着整齐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呀……”然而她俩对待这位高贵的夫人却正像寒微的人对待渴求灵魂得救的富人那样,怀着宽恕、怜悯的想法,自觉精神已胜人一筹,当她俩带着这种表情亲吻她们的高贵的朋友的脸庞时,这位阔妇人仍然不忍拒绝她们。其实她们可以算得上是聪明人,在她们的干瘪丑陋有如鹦鹉般的小脑袋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她俩总是半闭着眼皮,带着一副博爱而睿智的奇异的目光观察着世界……她们俩的心里满装着奇怪的秘密的知识。她们知道,当我们最后的时晨来临时,我们会受到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人的高唱极乐世界的歌声的迎接。她们说“主”这个字的时候,带着最早的基督徒的脱口而出的坚信的语气,仿佛上帝亲口许诺给她们“再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看见我”这句话。她们对内心的灵光,对预感,对精神感应都有一套奇妙的观点……因为她们两中的一个,名叫丽亚的,虽是个聋子,别人说什么,她都能知识。
因为丽亚·盖尔哈特是聋子,所以在“耶路撒冷晚会”上朗读的总是她;她是太太们一致公认的念得最投入的人。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古旧的书来,这本书不成比例地长而窄,书前面印着一张铜版像,那是她一位脸庞浑圆的先祖。她把书用两手捧起来,开始朗读,为了使自己也能听到一些,她故意使声音颤抖着,一似风被封闭在烟囱里似的:
假如撒旦愿意把我吞噬……天啊!冬妮·格仑利希想。撒旦绝不会愿意吞噬你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一门心思埋头吃她的布丁,一面暗自思索,她是不是早晚也要变得跟这两位盖尔哈特太太同样丑陋。
这些日子里她的心情并不好。她觉得无聊,她讨厌这些自从参议去世以后到她家走动得更勤的神父和牧师。而且,按照冬妮的看法,这些人在她家里不但太拿权,拿的钱也太多了。后一点本来是托马斯的事,可是托马斯对这件事倒闭口不言,常常发牢骚的倒是他这位妹妹,抱怨说这些人长篇大套地祷告、无情的啃食他们的家。
她从心里恨这些穿黑衣服的先生。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妇女,她现在的思想灵活多了。她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她发觉自己不能相信这些人都是圣洁无瑕的人。“母亲!”她说,“唉,天啊,我知道说邻居的坏话不符合教义。可是有一件事我非说不可,而且您如果没有从生活里认清这一点,我是会觉得很奇怪的,我想提醒您的是,并不是每一个穿着长道袍满嘴里‘主啊,主啊’的人都是没有污点的人!”
托马斯的妹妹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了一条真理,可是没人知道托马斯对这件事的态度。至于克利斯蒂安,他却什么意见也没有。他所作的事,只限于皱着鼻子认真观察这些人,以后好在俱乐部里或在家里作模仿表演……不管怎么说这些吃宗教饭的客人最令冬妮厌烦,这一点是事实。有一天竟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名叫姚纳坦的传教士……这个人在叙利亚和阿拉伯待过,生着两只惯会挑人毛病的大眼睛,仿佛两个肉口袋模样的下垂的腮帮子,……走到她的面前,阴郁地一点不留情地逼迫她说,她这样把前额上的发绺卷烫起来,不符合基督的真正谦卑精神。……哎,他是没领教过冬妮·格仑利希口齿的尖酸刻薄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在利用这段时间思考对策。果然她马上想出来回答对方的话:
“牧师先生,我请求你关心关心自己的卷发吧!”……她微微耸着肩膀,仰着头而又拚命使下巴贴着胸膛,在一阵衣衫索声中走到外边去。……姚纳坦牧师的头顶正中的头发非常稀,不错,差不多和一只皮球一样。
又有一次她获得一个更大的胜利。这次是特利什克,从柏林来的“泪眼迷离”的特利什克。他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每个星期日他传道传到一个适当的地方总要淌眼泪……且说这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生着红眼睛,白脸膛,马似的牙床,他这八九天以来只做两桩事: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比饭量和主持祈祷。在这一段日子里他渐渐对冬妮倾心起来……不是关注她的灵魂,而是爱她的娇美的上嘴唇,她的乌黑浓密的头发,她的美丽的眼睛和她的丰腴的身躯!这位上帝的侍仆虽然早已成家立业,子女成群,却仍然不顾廉耻地通过仆人安东在二楼格仑利希太太的卧室里撂下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圣经》上摘录的小句子和柔情奉承话的奇妙的混合品……她睡觉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看过之后,马上步履坚定地走到楼下参议夫人的卧室里,她大大方方地在烛光的照耀下,给她的母亲念了一遍这位救人灵魂的牧师给她写的信,弄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以后永远也登不了这个门了。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冬妮说……“哼!他们都是这样人!唉,老天,我从前是只笨鹅,是个傻瓜,妈妈,现在我可把什么都看透了,他们大部分是无赖……一点也不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