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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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它歌唱,它呜咽,它欢呼,它装饰着管弦乐队的一切光辉灿烂的音色胜利地前进: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飞溅的泡沫……演奏者对这个简短的主题、这个破碎的旋律、这个长度不过一个半小节的幼稚而和谐的创造表现出异常疯狂的崇拜,这种崇拜包含着一种粗野、鲁钝的感情,一种苦行的宗教感,一种类似信仰和自我牺牲的东西……另外,演奏者又是这样没有任何节制地、不知餍足地享受着、发挥着这个主题,几乎给人一种罪恶邪僻的感觉。他是那么贪得无厌地吸取这里的甜蜜果实,直到他感到厌恶、感到反胃、感到体力枯竭,这也给人一种绝望、无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样贪恋着幸福和毁灭。最后,在经过一切放荡之后的疲劳倦怠中,出现了一段缓弱的小调琶音,升高了一个音程,继而转成大调,乐音在不绝如缕的悲凉之中逐渐消失下去。
汉诺继续静静地坐了一刻,下巴贴在胸脯上、双手摆在膝上。然后他活动了一下双手,关上钢琴的盖子。他的脸变得苍白,双膝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着。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这样躺着。
之后是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和他母亲下了一局棋,结果没分胜负。但是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点着一支蜡烛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风琴前边。夜已深,弹琴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打算第二天五点半就起来预习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课。
这就是小约翰生活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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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伤塞症的发病情况是这样的。
首先是病人感到心情郁闷,这种情形越来越严重,最后使人的精神一蹶不振。与此同时病人感到身体疲惫无力,不仅肌肉组织如此,而且各个器官都是这样,胃部尤其厉害,吃不下任何东西。
病人总是沉沉欲睡,但是尽管身体非常疲倦,睡眠却很不安稳,不深沉,丝毫也不能消除疲劳。头部疼痛胀闷,仿佛喝醉了一样,感到天旋地转,四肢酸疼。鼻子无缘无故地就会流出血来。这是疾病初起时的情形。
然后病人会感到极度的寒冷,全身索索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这是高热未来前的预兆。接着热度立刻升到最高点。胸前和肚子上都出现了扁豆大的红斑,用手指按时,它会暂时褪去,而一旦没有了压力,红斑便马上又出现,脉搏非常快,一分钟可以达到一百下。体温达到四十度。第一个星期就在这种情形下过去。
第二个星期头和四肢都不痛了,但昏厥的次数加多,耳鼓嗡嗡作响,差不多把其他声音全都盖住了。病人的面部表情显得非常痴呆。嘴张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失去了活气。知觉暗淡下去,一天到晚只想睡觉,有的时候并不是真睡着,只是昏迷不醒,有的时候却又说谵语,梦中惊叫。病人的委靡困顿的样子使人感到污浊,作呕。他的齿龈,牙齿和舌头都满沾着黑块,连吸进的气也是脏的。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下半身膨胀起来。他的身子陷在床里,支着膝盖。各个器官,呼吸也好,脉搏也好,工作起来都是急促的,浮浅的;脉搏这时已经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病人的眼皮半闭着,脸颊已没有开始时那么通红,而是转成一种青灰色。胸口上和肚皮上的扁豆大的红斑比以前增多了。体温高达四十一度……第三个星期衰弱达到了顶峰。病人不再有高烧时神智不清的大喊大叫。谁也不敢肯定,他的灵魂是沉陷在茫茫的暗夜里呢,还是脱离了躯壳正踟躅在遥远深沉的梦境里?他无法对别人讲述这个秘密。他的躯体一点知觉也没有地躺在那里,……这已经是生死关头了。
对某些患者说来,发生诊断困难在于出现了一些特别的情况。譬如说,疾病初期的征象:像精神不畅啊,食欲不振啊,疲惫无力啊,睡眠不安啊,头痛啊,大部分都已经出现了,可是病人……他是一家人的希望……却和正常人一样的活动。有的时候即使这些病征突然加剧,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什么严重反常的事。有真实本领的高明医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譬如说朗哈尔斯医生,那个有着一对汗毛茂密的小手的漂亮的朗哈尔斯医生,会很快地诊断出这是什么病症,等到胸口上和肚皮上出现了那致命的红斑以后他的判断就更证实无疑了。他会理智地采取对策,施用适当的办法,他会要求把病人放在一间宽敞的、空气流通的房间里,那里的温度不能超过十七度。他会要求环境极端清洁,只要病人的情况还许可……也有的病人已经无法接受这个方法了……被褥要经常更换,以防止病人害褥疮。他会让人用湿手巾不断漱洗病人的口腔。至于药品,他会开碘和碘化钾混合剂,他会开金鸡纳霜、安替比林,而且,因为肠胃是受伤害最重要的地方,他首先要开一个非常清淡同时又非常富于营养的食谱。他会用洗浴的办法,来对付那消触病人体力的高烧,他会让人不分昼夜每三个钟头就把病人浸入浴盆中一次,从而迅速地为病人降温。病人每次洗浴之后,他会让病人急速服一些刺激性的东西,例如白兰地或者香槟酒之类。
但是他使用这一切疗法并不按照一定的规程,他只能希望病人从此好起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疗法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因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并不知道,直到第三个星期,直到病人已经快断气了,他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样,那就是病人究竟能不能活下去。他并不知道,他称之为“伤寒”的这个病症,在这个病人身上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灾殃,是受感染后的一个不很愉快的后果呢,还是使病人解脱的一种形式,是死亡来临前的一点暗示?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来也许就能逃避开,或者即使受了感染,借助科学之力也能把它驱除掉;如果是后者,那么死亡不论采取哪一副面具出现,无论是谁都会无能为力。
伤寒症的病况是这样的: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昏热的梦境和在那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他听到生命的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音格外清晰。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振奋、清亮、带着些许讽嘲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差不多已经从脑海消失的地方去。如果他这时对于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些繁杂的、讥嘲的、野蛮的世事还多少存有一些没能克尽职责的羞愧感,要是他认为还有生存的希望,还有勇气和兴趣,要是他对世事还喜爱,还不愿意背叛,那么尽管他在这条陌生、灼热的小路上已经迷误了很远,他还是能自己走回来的。但是如果他听到生命的召唤声音就害怕地、厌恶地打了个寒战,那么这个唤起他回忆的呼唤,这个快乐的、挑衅似的喊声,只能使他摇一摇头,只能使他伸出抵挡的胳臂,只能使他走上那死亡的不归之路……很清楚,这时病人注定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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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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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样做,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有一百遍了,带着忧伤和责备的语气说。这一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间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这里面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与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三位本家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的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她的瘦小的肩膀上。她的一边肩膀耸得很高,这样她的胳臂才能自由地在桌子上做手势……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抽缩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我跟你说,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土里去了,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从这个地方搬走。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么,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么,倒也罢了……但你却要一去不复返!”她的一颗苍老的鸟儿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没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应该替她想想,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尽管她不喜欢我们……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谁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尽管这使我们很痛苦,但你还是按你的意愿去做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这里,这已经使我们感激不尽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之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差不多有六个月左右了。
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林荫路两旁树叶一半已经落尽的树上。雨水被不时吹来的一阵疾风刮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会,一次痛苦的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阿姆斯特丹去,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让她留在这里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并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是感到非常痛心的。假如这位议员的未亡人不从本城搬走,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辉煌……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太太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有人能看见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尽管她已度过了充满坎坷的大半生,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去却还不像五十岁的人。
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美丽迷人的上嘴唇……也出现了一些细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的头发里却依旧一根白发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于盖尔达的这次远行,和她看待一切事物的反应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沉默不语地足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里,只是偶尔才温和地插上一两句客气话,像往昔一样削瘦,满脸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她对于和她的舅母分别这件事也没有表现什么激动。
她经历过更痛苦的事,早就学会了用逆来顺受去应付一切。在她的一对疲惫的水汪汪的蓝眼睛里……这是格仑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一副饱经忧患的、听人摆布的神情,从她那平静的,有时带些哀怨的声音中同样也听得出她这种心情。
讲到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高特霍尔德伯父的三位千金,她们那副愤慨、挑剔的表情依然未变。两位大姐……弗利德利克和亨利叶特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瘦骨伶仃,而小的一个,五十三岁的菲菲,则矮胖得和一只啤酒桶没什么两样。
尤斯图斯舅母,老克罗格参议夫人,本来也被邀请了,但她没有接受邀请,她身体不舒服,也许还因为穿不出一套像样的衣服来,谁也说不准其中的原因。
大家谈论的话题是盖尔达的这次出门远行,她该乘哪趟车走,以及经纪人高什先生已经承担下来的这座别墅连同家具的出卖的事情,因为盖尔达不准备带走任何东西,正像当初她到这里来一样。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谈到了生活,谈了一些生活中最严肃的问题,对于过去和未来都发表了一番议论,虽然对于未来本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当我死了以后,伊瑞卡如果愿意,想搬到哪儿就可以搬到哪儿,”她说,“可是我自己什么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们就要在这里一块住一天,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你们每星期到我家里来吃一顿饭……以后我们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指了指摆在她面前的一个皮包。“是的,盖尔达,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存,我很感谢。……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听见了么,蒂尔德?……虽然由你作东道主来请我们,也一样很好,因为你的情况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事情就是这样的。人家这样忙碌奔走,拚命挣扎……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