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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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又咸又腥——她够不着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再夹一点咸海胆送饭,这回,她觉得海胆咸香咸香的,还蛮好吃——她又夹了第三次,这一回吃到嘴里,她觉得海胆鲜香无比。于是她使劲吃使劲吃,一下子吃掉了大半碟咸海胆。
9、望海岭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大海升起来。阳光透过雨淋淋的树枝树叶,照耀在草树葱笼的山路上,空气清新极了,仿佛要把人身体和内心都清洗干净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后面,走过一排又一排营房——所谓营房,就是从前的军营,是白色破旧的矮房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这里的驻军早已撤走,山脚下的营房已经做了本地简陋的学校;而半山的营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户破落不堪。采采踮着脚尖,把脑袋探进窗户里头,看见破裂的地板长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丛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似乎藏匿着敏捷的小兽。
营房边的山坡,粉红色的山菍仔树已经成片成片地开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兰草舒开了修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精神抖擞。半山有一片平地,是个废弃的操场,还残留着单杠双杠架子,蓝球架和大花圃,花圃里明黄色的迎春蔓生出来,铺了满满的一地。采采拨开荆棘走入花丛,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却不看花,只是抬头看相思树上的鸟儿,不时有鸟宛转鸣唱,在清早寂静的山林中,在无限的绿意里,每一声鸟鸣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绽放,又倏忽消逝。一边走路,一边流连,两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着走着,玲表姐唱起歌来:“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来:“山斑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儿。”玲表姐接过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们弯着绕着,很快做成一个花环,戴在采采头上。
“嘻嘻——玲姐就是画眉鸟,唱出海南歌。”江采采笑着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乱编排,看我也来编排你——山鸡不如采采靓呀,采采头上顶个鸡窝!”
两人一下子跑上山头,来到最高的一排营房前面,这排营房早被改造成牛栏了,玲表姐的小黄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们解开小黄牛,牛儿便自个儿朝后山走去。江采采穿着玲表姐暖融融的红棉衣,走到后山的荒地时,身上就开始出汗了。
“今天好热呢,就让牛在这儿吃草,我们喝水去。”
两人脱下棉衣,把它们高高地挂在田头的香子树上,一溜烟跑到对面村子去。说是村子,其实总共只有十多间房屋,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间。采采走进村庄,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条狗。
采采回头看看小黄牛,小黄牛心无旁骛,正专注地低头吃青草。小黄牛身后的香子树上,一红一蓝两件棉衣在风中飘动,如同两面鲜艳的旗帜。
采采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房子,有些屋开着门,有些屋关着门,年深日久无人料理,门上贴着的对联和门神被风吹烂了,又被雨洗得发白。采采喜欢村庄前面的石头小路,因为好久没人走了,石缝间长满野草,但石头仍然光洁漂亮,如同刚刚铺上一般。
“这是哪里?”采采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
“这就是望海岭啦。刚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们的田啦。我们现在去找他们的水井啦。这里井水清甜好味,比我们那眼井好喝多了。”
“但是,他们人呢?哪里去了?”
“他们人都不见了,屋里好多鬼,你千万不要跑进人家屋里去。”
江采采脸都吓青了,她紧紧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只野猫从一扇门内窜出来,差点儿撞到她脚上。
“啊!有鬼!”她吓得不轻,猛地扑进玲表姐怀里去。
玲表姐站不稳,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搂成一团,沾了一身泥点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来啦!”玲表姐一边笑,一边喊。
可是,江采采怕得厉害,手怎么也松不开。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她觉得又紧张,又好笑,终于憋不住,也大笑了。两个人滚到草丛中,笑岔了气。
10、大海的微笑
那眼井打在村头的老树下,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满树叶,拨开树叶,青砖上长满苍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脑袋凑到井口,只看到许多青草从井壁的缝隙长出来,透过青草的缝隙,她看到了好几个癞蛤蟆,它们端坐在井壁残破的石块上,瞪大眼望着她,仿佛对她的打扰很不满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着热气,深不见底,井水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也正朝她看上来。
采采回过头去看水井旁的老树。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身粗糙结实,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月。她沿着树身,抬头望上去,只见老树枝叶稀疏,丫杈处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蜜蜂窝,好多蜜蜂伏在蜂巢上,又有好多嗡嗡嗡飞个不停。采采大吃一惊,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玲表姐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不要大声说话——看我的——”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系着长绳子的小木桶,慢悠悠地把木桶放下水井,小木桶穿越了横生的青草,就在它与水相触的瞬间,玲表姐突然用力一抖,桶口扣在水里,再提起来时,已经装满一桶清水。
玲表姐把木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半桶,然后把剩下的半桶递给采采。采采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井水温暖甘甜,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四下阳光灿烂,玲表姐又反复强调,望海岭的人在十年前集体偷渡去了香港,只是走得匆忙,有些人家来不及把门关上。但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敬畏,她们不敢走进那些房子去。
采采在房屋周围转悠,一会儿她发现了一棵桃树,树上零星地开着粉色桃花,她爬上树去,想把花枝折下来,玲表姐却制止了她,说还是不摘了,到了热天,还得来吃桃子。
过一会儿她又发现了一个大石磨,虽然木柄已经糜烂,但要是搬回江村,让父亲再安一个不就能用了吗?玲表姐还是制止了她,玲表姐说,这么大的石磨,别说搬回江村,就是搬出这望海岭,恐怕也得吐几口血哩。
后来,采采竟然在一个乱蓬蓬的柴草窝里发现了一窝鸡蛋!她高兴极了,想到她家虽然也养了几个母鸡,但生下的蛋大多数让母亲拿去卖掉,换了菜籽和油盐,能让她吃进肚子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她想脱下毛衣把鸡蛋包起来带回去,可是玲表姐仍然制止了:“不要拿!要是路上打破了,他们的土地神要怪罪的。”
采采只好离开那些屋子,朝小黄牛跑去。这一回,她们看到一群半大的鸡在荒田里觅食,一见她们走近,便都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钻进了高高的草丛中。
她们回到树阴下,牛还在吃草,不过牛肚子已经高高地鼓了起来。她们拿下树上的衣服,把牛赶到山溪下面的水塘旁边。水塘对面,有一棵开白花的油柑树。采采顺着玲表姐的指点看过去,那油柑矮树婆娑,不会比她江采采更高,树叶绿盈盈的,开着细碎的白色花,花细得看不清楚。采采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稀奇,以为远远没有玲表姐所说的那么好。
“玲姐,让我去拿鸡蛋吧,就拿一个,不会破的……”
“不要去啦——以前,望海岭有老虎的。”玲表姐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个女孩子,好馋嘴的,整天闹着要吃鸡蛋——到了半夜还闹个不停。她妈把她推到外面,对她说:‘你这馋嘴猫,让灯笼仔吃了你。’说完,她妈就把门关上了。小女孩哭了很久,忽然她抬起头来,就看到远远的山路上,有两盏灯笼仔朝她走过来。她吓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力地拍门:‘阿妈,灯笼仔来了!灯笼仔来了!’她妈以为她说谎呢,任凭她怎么拍都不开门。小女孩就这样给老虎叼走了。第二天,她妈到处找她——当然找不到啦,只在山腰上找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明明是老虎,为什么叫灯笼仔?”
“都说你妈聪明,怎么把你养得这么笨哪!不告诉你了,自己想去。”
采采想呀想,想了好一会都没有想明白,太阳却慢慢从山坡爬上头顶,玲表姐把小黄牛拴在树阴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山路上。当她们来到上坡路的尽头,采采迎面看到了大海。此时风平浪静,大海湛蓝宽广,阳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灿灿的波光,海浪由远而近,一波波打在山脚的岩石上,开出了许许多多银闪闪的浪花——许许多多的浪花,溅起来,又沉下去,像许许多多细碎的微笑——今天,大海为啥笑个不停呢?
“你看海那边的山岛,就是香港。”
采采一路走下山,一路都可以看到大海,香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远——从这儿走下海去,一路游一路游,一直游到香港,也不需要很久吧?
“玲姐,望海岭的人,是游水过香港的吗?”
“傻瓜,这么远,怎么游哪?人家开个船回来,一下子全接过去了。”
“坐船真没意思,游水多好玩啊。”
“‘宁欺山莫欺水’,大海好危险,以前游水偷渡的人,有好多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回不来?”
“有的一口气接不上来,淹死了;有的遇上鲨鱼,给吃掉了。”
她们走进山下的松树林,大海看不见了,阳光疏疏落落从枝叶间漏下来。江采采想到大海,想到商店里摆满糖果的香港,想到大海里牙齿锋利的鲨鱼,想到那些在海里死去的人,不知怎的又想到排仔角,排仔角满是海螺和海胆。她还想到,大海深处,那么深那么阔大的地方,不知道该有多神秘多有趣呢。想着想着,她嘴巴馋得不行,要是明天能弄到新鲜的海螺和海胆,该有多好啊!她便打消了游水过香港的念头,一心打算到排子角去一趟。
那一回,采采没能去成排仔角。即使玲表姐为她求了情,母亲还是很坚决要把她带回家。临走前大舅从一个大包里拿出两套新衣服,一套是哥哥的,一套是她的。玲表姐也收拾了几件花布旧衣裳放进她母亲的行李袋子。
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脖子上挂着玲表姐送给她的贝壳颈链,她想到排子角水石缝中的海胆,想到海胆旁边生长着柔软的海带海草;想到望海岭温暖甜美的井水上头蹲着的蛤蟆们;想到那天中午,笑个不停的大海……火车越开越快,她知道不能再去亲近它们,便闭上眼睛,使劲地在心中还原它们的模样——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直到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她才歪在座位上放心地睡去。(3。6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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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外婆家的大鹏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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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采采好犀利,好犀利
天冷到深处,就到了岁末新年。每到新年,母亲总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母亲的娘家那么远,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走路,走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才走到石龙火车站。母亲一个人去排队买火车票,叮嘱两个孩子坐在路边看行李,不管谁来搭讪,都不要跟别人说话。
那一回,母亲买好票回来,江一波却赖在地上不肯走。母亲让他站起来,他就指着旁边的小摊档——他看上了一杆黑色的冲锋枪。
“不买,阿妈没有钱。”母亲挑起行李,“快走,我们到火车上吃盒仔饭去。”
江一波紧紧地扯住她的扁担绳子,怎么也不肯放手:“你骗人!你不是有钱吃盒仔饭吗?”
江采采走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冲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饭会死的,不玩这支枪又不会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两岁,一点儿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内心的欢喜。她看不到哥哥沮丧的神情,更无暇想象生活对于另一个孩子的伤害。关于成长,那些艰辛的命题,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某次遥远的旅途,她坐在另一趟车上回望童年,才能慢慢地把视线从她自己身上移开,落在江一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一同生长的另一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贫乏中永远失去了舒展飞翔的机会。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她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从那以后她就爱上了这一道菜。她坐在窗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格外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一把把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