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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绿色素描-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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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的盒仔饭,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江采采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她坐在窗前,眼睛睁得像两个铜铃,她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美丽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她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好多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这些还清。”

“妈,我们今晚就能看到海吗?”

“不,今晚我们到大姨家过夜,明天才到海边去。”

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又坐了半天汽车,才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从车上下来,采采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走在母亲前面,两条腿像野生的小兽一样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妈,你看!”山路上横卧着一棵老树,树身已经枯了,只有根部还长出绿叶。妈妈放下担子,先把江一波抱过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却一弯腰从树下空隙钻过去了。

“采采好犀利!”妈妈擦干净额上的汗水,欣慰地说。

采采低着头,心里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劲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处,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全亮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亮了许多小小的明灯。他们在星光下走,翻过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村庄微弱的灯火。

他们走进村口,忽然好多大狗一齐吠着跑出来,两个孩子吓坏了,紧紧地贴在母亲身后。在大狗后面,大姨领着表哥出来了。大姨接过担子,母亲就空出两只手,她牵着两个孩子,低头跟在大姨身后。

采采握着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暖暖的颤抖掠过她的心脏,她忽然想秘密地、轻轻地哭一场。

7、忧伤的海水

夜里,孩子们爬上床睡觉,母亲和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细碎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她们抹干眼泪,小声说起话来。

采采迷迷糊闭着眼,隐约听到大姨说起大姨丈的风湿病,又说起表哥读书不争气,然后又说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经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纸,今年可以从正式的关口回家了。母亲说起父亲没出息,又说起哥哥很懒,从来不肯做家务,倒是采采,虽然年纪小,但手脚勤快,能够帮忙……采采努力想听清楚些,但睡意越来越浓郁,母亲和大姨的话越变越轻,一句句在空气中浮起来,像七娘山深处的云雾,一句句飘上了高高的山顶,飞到了群星之间,跟她的梦境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了雨,北风挟着雨粉吹进屋子,把采采的脖子吹得越来越短,脑袋就快缩进肩膀里了。一家人围在一块吃过早饭,都坐在门前等着,等了好长一会,雨都不见停,母亲便说不等了,要冒雨走路。大姨便到隔壁人家借了蓑衣和雨伞,还有一双小孩子穿的红雨鞋。大家穿戴好了,一同走进冷冷的细雨中。

细雨打湿了天空,打湿了每一个山头,采采走在山路上,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细细的水滴。他们走进七娘山下的杉树林,清爽的冷气扑面而来,雨水聚在树叶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细长的山路上。

山路铺着滑脚的山石,又高又陡,凹凸不平,大姨和妈妈挑着担子走在前面。采采生怕赶不上去,她加快脚步,努力赶上去,风摇着树叶,但她听不见风声,只听到身上的蓑衣沙沙直响。因为穿了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红色儿童雨鞋,她每走几步便要低头朝脚下望一下。又生怕山泥弄脏了她的漂亮鞋子,她时时要踮起脚尖。

因为是上山,走了一小段路身上就出汗了,大姨和母亲说起从前在生产队担脚的事情。

“你那时才十五六岁,天天挑着成百斤重的担子翻过七娘山,想起来都很辛苦啊。”

“我是天生辛苦命,也没什么好说。只愿采采他们不用受这个苦。”

“自从去担脚,你就没有再长高——你娘都比你高些。”

母亲抹抹眼睛,好久都没有答话。忽然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大海!采采,大海就在前面。”

采采连忙赶上去,走上小山峰的最高处,只见前方雨雾迷蒙,苍天饱含着泪水,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苍茫的海水笼罩在灰绿色的迷雾中,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觉海水之多,无边无涯,一直荡漾到远方,那同样苍茫迷蒙的天际。

越过小山峰,接着就是下山的路。傍着山路有一道溪水,因为下了雨,溪水混浊,流得又狠又急。沿着溪水一路走,绕两个弯,走到山下,就看到四面八方的数十条溪流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大湖,湖跟大海相接,海浪穿过狭长的大湖口传过来,一波一波细弱下去,终于变成细纹般的涟漪。咸淡水交接处,不时有敏捷的鱼儿跳起来。这片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碎石,鱼虾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湖中心长着浓密的流苏林,许多渔船就泊在那里。

“采采,不要乱跑,快过来!”母亲已经在舅舅门前叫她,她马上跑过去了。

舅舅的房子就建在小路边,房子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门前贴着鲜艳的春联,地上落了厚厚的炮仗纸。母亲和大姨解下蓑衣,一转眼,不知到哪里去了。采采走进屋子,只见屋里坐满人,都是从香港回来的,个个穿得光鲜漂亮。采采低着头,盯着脚下红色的小雨鞋,舅妈马上过来,把她拉到门边,让她换上玲表姐的拖鞋。拖鞋好像是烂的,好几根胶带子都断了,她觉得她无法穿着这双鞋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到那个小木凳子前坐下。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想找到她的母亲,想躲到母亲身后去。

“是娟妹的女儿吧?”有人问。

她低着头不做声。

“生得没有娟妹好看,似她阿爸。”又有人对她评头品足。

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羞又恼。

“怎么这么瘦,又晒得这么黑。你阿妈没给饭你吃?”有个女人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几下,然后翻过她的手掌,似乎想看她的掌纹。

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来,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脏了谁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谁的脚。旁边的女人齐声尖叫起来。她吓坏了,一下甩掉鞋子,光着脚跑进旁边的小门。小门里面,就是厨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烧火。

8、玲表姐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着灶里的柴火,木柴正“噼啪噼啪”燃烧着,干柴缓慢地变成火焰,火焰热烈明亮,无比温暖。采采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杂乱不相干的念头:“火熄灭了,成了灰……刚才的柴哪里去了呢?……要是拿灰和火焰合起来,可以还原成木柴么?……如果柴可以还原,那么,树也可以还原么?……”

她想拿这一肚子念头问问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拨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头,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拨火棍,哈哈笑起来:“我不开口,就等你喊我哩!到这儿来,我给你梳辫子。”

横哽在她胸口的某块干柴,很快地燃烧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又觉得舒畅自如了。她走过去,在玲表姐旁边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零乱潮湿,还带着门外的风声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镜子,江采采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得不相称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个月他们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饭,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个海角背风,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捡螺仔。下面全是圆圆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海水一点儿也不深,伸手一摸,哗,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缝里黑压压一排海胆,又大又肥,就可惜没有带海胆勾,只捡回几个安公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排仔角,带上海胆勾!”

“傻瓜,年都还没有过完,又下雨,怎么能出海?”

“等到过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让姑仔带你哥回去,把你留下来。天一晴,我们就到沙头捡螺壳仔。”玲表姐解开衣领子,让采采看她的贝壳项链。采采凑过去仔细看,那是一串浅彩色的壳仔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泽,一颗接一颗,全都米粒大小,均匀细净。

“我捡了半年多,才凑齐这一串链仔。”

“真靓啊。”采采赞叹不已。

“我还做了一串,用的壳子大些,等会儿给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她给表姐讲起夏天的时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儿一起,搂着香蕉树游到对岸张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讲到父亲教他们下棋的事情,还有奶奶家的母鸡,一连下了三个双黄蛋的事情。不过,虽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却总觉得,她的生活远远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么有趣。

玲表姐说,过年前,她跟几个要好的女孩儿翻过了好几个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边找到一种大红的吊钟花——“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就种在花槽里。”

她便忘掉了刚才进门时的尴尬,专程跑到门外花槽去看,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脚泥巴。

吊钟花开着风铃似的一串串红花,那真是好看极了啦——不过麻雀花也不错,采采说,她也在自家门前和屋后种了花,种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还有一种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种到了墙缝里,虽然长在墙缝里,但也开得很好看!

玲表姐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厨房的后门,顺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小斜坡上野生着一片日日春,虽然在冬天的深处,竟然也开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说,日日春傻乎乎的,开得再多也没用,正所谓“盐蛇仔冚粪箕,唔当一条青竹碧”——你去看营房上头的油柑仔,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带给她一包生油柑果,全是浅绿色的圆果子,初吃时又酸又涩,但是嚼过以后,嘴里便泛起无穷无尽的甘甜清香。她嘴馋,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越吃越饿,她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太阳却高高在上,晚饭遥遥无期——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产队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给村头的淘气包江虾仔看到了。

“羞羞羞,为食鬼!”江虾仔朝她吐舌头。

“为食鬼,羞羞羞!”江虾仔朝她扔石头。

……

玲表姐已经把饭烧好了,见她闷闷的,便向她许诺说:“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营房放牛,把你也带上去。”

要开饭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将,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纸牌,屋里的人就散了。母亲过来帮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围坐在饭桌前。大舅给他们发红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个红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采采接过大舅的红包。母亲教她说“恭喜发财”,她低着头张开口,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大妗却掏出厚厚的一叠红包,说是刚才坐在家里的姨妈妗母们给她的。

她摆摆手,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不要——因为她们刚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边,声音像洪钟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气量。不要学你阿妈,大事小事闷在心里,事事跟自己过不去。快收起来,里面有好多钱。”

采采怯生生接过红包,大舅接着说:“你以后读书,再以后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宽和些,生活就好过。像我现在,在香港做泥水卖气力,也时常受老板的气,如果句句话都计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宽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还是做泥水工?”母亲问。

“是啊,没甚么本事,就得一身牛力,还能做什么?旧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几个工程,算是多挣了几个钱。”

“刚才打麻将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着你做事?”

“是啊。”

“你忘记了当年他们怎样斗你。”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计较什么?他们当年也是年少无知。”

“我是小肚鸡肠,就你宽宏大量。你不跟别人计较,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这个我知道,你嫁得远,也是无依无靠。总之凡事看开些,世道艰难,要知道爱惜自己。”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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